卫家女 第39章

作者:三水小草 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重生

  “我一好友昨日还说定远公虽然做事放诞,却有谨慎之处。”伍显文的好友自然是寒门出身,在他们的眼里定远公只要不与世家亲近就好。

  听伍显文说完,卫蔷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两下,道:

  “既然都以为我在疏远世家,我是不是应该再去世家扒一层地皮回来?”

  伍显文看向定远公,呆愣片刻之后突然掐了自己手臂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两眼发光地看向卫蔷:

  “国公大人,实不相瞒,我在来时就想过在你府门口设一卡,凡来人看望北疆女官皆要付钱方能入内,管事送吃穿钱粮是一等,其父借看望女儿之名来见国公是一等,其母思女心切哀泣嚎啕而来则可免此开销,没想到国公大人明明是个武将,在敛财之事上竟想在下官之前,且出手更比下官狠辣,下官从前做县官时正逢灾年,真是做梦都想进那些豪强家中搜刮一番,可惜敢想而不敢做,实乃一无用之人,刚刚听国公所言,还以为身在梦中,没想到国公大人才是我辈楷模,竟谈笑间就要行此事!”

  他连自己梦想破豪强门户这等话都说出了口,卫蔷也只是笑着听着,听完之话还点了点头。

  “伍侍郎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如此谬赞,我敢行此事,且能有成,我一朋友曾有一言,道我是‘人畏之如虎,便索性先成虎,再做人’,此乃我之法也。”

  “国公大人,何谓先成虎,再做人?”

  卫蔷本想走回书房与伍显文相谈,却想起她书房里那常坐的椅子也送去给伍晴娘坐了,只能笑着引伍显文去她书房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树影投在石桌上,卫蔷捡开桌上两片落叶拿在手里,道:

  “伍侍郎未见我之前,每听见‘定远公’三字,怕是也会想起恶虎凶兽,觉得定远公名为国公,实为匪类,我说的可对?”

  伍显文先点了一下头,心中所剩无几的人情往来之想忽而泛起,又将颈项硬生生梗住。

  卫蔷毫不在意,道:“伍侍郎不必在意此时,此乃我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若是郑裘、于崇那般人在此,定远公一句话他们已经能将自她与陈伯横书信往来到她如今在东都所做之事一一串联,自以为想出些眉目之后再以万般心思揣测她心中千般计较。

  可惜伍显文并非此中人,他眨了眨小眼睛,不懂。

  卫蔷将手放在桌上,一点碎光从繁茂树叶之间挣扎出来落入她的掌心,恰照在她手背的长疤上。

  她微微垂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一人行千万善事,一着不慎就是名声尽毁,虎则不同,猛虎不吃人便已是佛。”

  想起定远公跟自己说了几句财务之难,自己便觉“国公大人实乃知己也”,可户部中谁不是深知其难,自己也不过仅有一二可说话之人罢了,自省己身,伍显文不由恍然大悟。

  再看此时定远公,又与从前不同。

  “这般想来,国公大人亦是为钱粮之事殚精竭虑,不惜自毁名声之人。”

  这边伍显文心中定远公自虎成佛,再成人,又多了十分亲近之意。

  那边还有人正在骂定远公:“无礼轻慢,与禽兽无异!”

  没错,正是郑家门庭之中,郑裘的长子得知自己母亲受此大辱暴跳如雷,要不是看见自己的剑想起定远公的刀足有它两倍大,说不定已然提着剑去定远公府讨个说法。

  “阿娘,谏议大夫于岌平素与父亲交好,我这便投贴拜访……”

  “罢了。”

  郑裘的妇人姓柳,柳家亦是望族,前朝鼎盛之时在京兆与杜氏并称,后稍有衰落,运气却比杜家好些,到了大梁仍入了世家录,只是子孙不丰,说起两京世家,无人将之算入其中。

  柳氏出身京兆柳氏嫡枝,自幼与兄弟们一并读书习字,又在算学上颇有所长,深受长辈爱重,时郑家繁盛,吏部尚书郑劝往柳家做客,偶见柳家大娘与兄弟辩《礼》,深觉可为贤妻,便为自己长孙求取。

  柳妤嫁入郑家时郑裘还未选官,她从做低伏小的孙媳成为如今执掌中馈的郑家大夫人,育有两子一女,不仅在夫家颇受依仗,世家间往来她是也贤名在外,甚是得人敬重。

  “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你们查清楚么?”

  “阿娘,我让人问过从前小妹的夫子,皆未听闻东都城中有一‘伍夫子’。”

  柳氏点点头,拿起了一旁的书册。

  待儿子都退下,她狠狠将书掼在地上。

  “要不是我女儿还在你们手中……”

  先是次子喜欢上甥女,又是女儿经了大祸事,想到自己珍爱的女儿如今前途尽毁,哪怕已过去数月,柳氏也不禁悲从中来。

  “卫氏无礼,累及我儿!”

  定远公府中,郑兰娘打了个喷嚏,此时已用过了午食,年岁小些的要么在玩羊,要么在逗鸡,也有学累了去睡的,几个年岁大些的姑娘围坐在廊下。

  郑兰娘坐在一角,她算学承袭其母,今日伍晴娘所讲题目她几乎都能解答,正好能教自己两个妹妹。

  数日没怎么说话的嘴张开,她两个妹妹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从库房赶回来的薛洗月在一旁小心看着,也松了一口气。

  养鸡养羊,学些从前未知之事,元帅大人说她有法治好兰娘表姐,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令人心胸开阔之法。

  已深知自己必去北疆,薛洗月已学着卫清歌的样子以“元帅”称卫蔷。

  “大姊,你觉得伍夫子和从前夫子谁讲得更好些?”

  郑兰娘经历祸事,也比从前懂事了不少,知道自己堂妹有意引自己多说两句话。

  “伍夫子算学精通,讲书用心,若是假以时日,定会成房夫子那般……”郑兰娘猛然一阵心惊肉跳。

  听她说起“房夫子”,郑家一个小姑娘突然捂住了嘴,哭了起来。

  “阿姊,我们是不是跟房夫子一样已经失了节,要是嫁人,就会被杀死了?”

  “嘘!”郑兰娘捂住了她的嘴,“房夫子是因曾被掠去北疆……不可再提。”

  嫁人?杀死?北疆?薛洗月没有听懂,只将此事暗暗记在了心里。

第42章 君子 “以后再有你想招揽之人,我们都……

  在定远公府闭门不见客整整五日之后,有人找到了裴道真。

  裴宅可以与定远公府一样闭门谢客,裴道真自己每日总还是要去吏部当值的,在官署门前,他还没下马就被人拉住了缰绳。

  “裴世兄,你我当年在太原也有携手对敌之谊,总不能到如今就尽忘了吧?我陆家上下十一个女儿如今都在定远公府里,不知何时就要远去北疆,我家上下快被女眷泪水给淹了,我今日当街拦你马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裴道真翻身下马,只说:“陆县公不必如此。”

  陆蔚能以旁系袭爵,也是凭借军功在身的刚猛人物,手大指粗,抓住裴道真的手臂就如一对石锁。

  裴道真挣了两下,叹气道:“陆县公,并非我不想帮你,定远公因此事对皇后世家皆有不满,我又能如何?”

  “世兄,你可千万要帮帮愚弟,若只是我自己女儿在其中,我尚可狠心说一句愿她们尽心报国,可、可我大兄幼女自入了定远公府就没了消息,她祖母如今满头发皆枯白,吃喝不想,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陆蔚口中的“大兄”其实就是先代保宁郡公的世子陆蒙,当年蛮人南下,太原城首当其冲,时任河东节度的保宁郡公与其三子皆阵亡,太原城亦被毁,陆蔚之父乃是保宁郡公堂兄,他一路拼杀夺回了保宁郡公尸首,使其不至被蛮人所辱,后来他承袭爵位成了县公,府中除了自己与亲弟一家,还奉养了保宁郡公一脉遗孀,一位郡公夫人,两位嫂嫂,陆蒙死时才二十六,膝下两个女儿,长女出嫁,幼女今年十五,本正在议亲,却遭了此横祸。

  看着是个粗枝大叶之人,陆蔚平日行事其实极为小心,先帝恶先保宁郡公守城不利,驳了将陆蔚过继后承爵的奏本,只以陆蔚乃是初代保宁国公长房嫡系之后承爵,虽然如此,他也依然视郡公夫人为母,每日晨昏定省从来不缺,本一外官武将,靠此在洛阳城中有了份清名,渐渐混入了世家圈中。

  失夫,失子,爵位也被旁人所承,养在膝下一点点拉扯长大的孙女可说是心中唯一慰藉,孙女却又当着自己的面被抢进上阳宫,老夫人可如何能活?当即就大病了一场,那段日子陆蔚每日都差自己弟弟揣着金银去往上阳宫,只想伺机与内官说上两句,问问小女儿们可还好。

  裴道真曾对卫蔷说胡好女为人不错,凡有所请必肯帮忙,说的就是胡好女知道郡公夫人有病在身,帮忙递出了陆家小女写的信。

  此信算是救了郡公夫人的命。

  直到前几日一群姑娘从上阳宫迁到了定远公府,又说要去北疆,年过六十的郡公夫人不吃不喝,已然动了死念。

  不谈多年奉养到底有几分真情,只说陆蔚正借通商谋重整太原城之事,若真让郡公夫人绝食而死,他当了这么久的“孝子贤孙”不是白费?他要不要辞官守孝?那些御史眼下见世家又要牟利,正虎视眈眈,又能放过他么?

  “罢了,陆县公,实不相瞒,从皇后封她们为女官一事,我与定远公之间便有些不谐,我能去看我家女儿,实在是……”

  见裴道真有些难以启齿,陆蔚摇橹推磨一般晃他手臂。

  “还请裴世兄不吝赐教!”

  不肯赐教这臂膀大概也得舍掉。

  裴道真一介书生,君子六艺算是学全了,可在陆蔚这般武夫面前他又能如何呢?

  实在无法,他左右看看,小声道:“国公大人如今比从前更难讨好十倍,已是不收明财。”

  听见裴道真此言,陆蔚眼睛已然瞪了起来,他左右看看,拉着裴道真大步走向了一处茶肆。

  “裴世兄,只要你能救了愚弟,丰州商道之事愚弟以兄马首是瞻。”

  这话说得动听,裴道真却只作未闻,他领了副都督一职,裴家就不能去竞那标,陆蔚看不看他的马首,还能真分了他钱不成。

  懋德坊的茶肆比之南市要清雅不少,座位之间以竹制屏风相隔,陆蔚寻了二楼一僻静处坐下,能看见窗外吏部门前人来人往。

  在这茶肆中的客人也多是在吏部述职候缺的外官,陆蔚看了看,让人将竹屏风重新摆了摆,又让一仆从在外候着。

  这才低声说道:“世兄可是觉得我方才之言乃是虚言?愚弟实在是在为世兄担心,于大卿已得到消息,借着照顾那些女子之名,陈仲桥之妻将住进国公府,陈相看似与丰州之事无干,却在此时动此手脚,必是与定远公私下勾连。再想想陈仲桥在他大哥封相后便辞官回家,偏偏又在定远公入东都不久报了剿匪之功,眼下即将起复,有他哥在朝为相,又与尚书令斗得死去活来,他在朝中已无官可进,在北疆却不一样了,世兄你以侍郎之身兼领丰州督府副都督,怎么看也并非长久之计,只怕陈家就是盯上了此间可谋之处,欲择机令陈仲桥在丰州取你而代之。”

  丰州都督与陈伯横勾结,这副都督如何自处?自然也要找些帮手,比如他陆家。

  陆蔚说得情真意切,裴道真听着,举杯喝了一口茶汤。

  喝了一杯,裴道真没忍住,又喝了一杯。

  放下茶盏,他看向陆蔚,叹气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暂时顾不上,倒是定远公……我能见到我女儿,也是知其所求,投其所好。”

  陆蔚连忙坐直身子,道:“世兄请讲。”

  “县公,定远公是何等爱财之人,如今却闭门不肯见客,一概钱粮都不肯要,我去见她,见她不仅怒,且有畏色,只怕能让一群女子一夜间从上阳宫入了定远公府的人……”

  定远公在东都搞出如此风浪,靠的是她一心忠君,是圣人的孤臣,能让她“畏”的,只怕就是圣人了。

  陆蔚皱了一下眉头:“若是圣人插手此事,那就是不愿世家与定远公……圣人不想世家送子弟去丰州,竟然已到了此地步?”

  “不错。”

  “定远公是循圣意而为?难怪……”想通此种关节,他又求裴道真告诉他如何能跟定远公搭上话,好歹得陆蒙遗女一封书信救了他家郡公夫人。

  裴道真道:“我一去,只说帮忙照顾丰州的官员,此言既出,也是我认了女儿往丰州为官,也绝了让自家子弟去往丰州的心。你我都是世家之人,在洛阳附近有田地庄园,吃饭穿衣养活部曲仆从皆从此来,可定远公在东都除了光秃秃一国公府,并无家业,皇后一夜间扔了几十娇养女子给她,她焦头烂额,我便趁机带了吃穿之物去她府上,又不让她违逆圣意,她自然要我帮她。”

  裴道真带着两车琐碎之物去了定远公府,不是没人看见,定远公又是以雷霆之性刮世家地皮之人,陆蔚如何不知关窍在何处?他也是让家人带了礼单上门递拜帖的,可是定远公看也不看,一概不见。

  “认了她们为官?派几个兄弟帮扶也不可么?她们在丰州又能做了什么?唉,礼我也送了,人家连礼单都不收。”

  “陆县公,我每日送羊,送鸡,如今又让家中仆妇赶制春衫,只当自己家乃是定远公府名下一宅管事……”

  陆蔚仿佛听懂了,却又有些茫然:“我送了五百贯钱,十匹新绫,还有老夫人给孩子的白玉摆件……要不,我也送、送些猪?”

  “猪”字一出,恍惚间,陆蔚觉得自己不是要往国公府送礼,而是要去慰劳军中兵卒。

  对,他从前送的这些,是给陆家女儿们的。

  裴道真笑了一声:“送什么自有县公你自己想,不过,县公你竟还没看透定远公是何等贪财吝啬之人?五百贯钱……我家小女只一人,我就送将千两白银藏在杀好的羊腹之中,你陆氏十一名女子,想定远公收了五百贯就一概厚待之?至于绫罗摆件?你还指望定远公给你出人做衣、擦拭摆件不成?”

  钱当然还是要送的,想要定远公帮忙,不送很多钱可怎么办?

  陆蔚叹了口气,道:“难不成让我在猪腹中塞上万贯?世兄,你家中娇养女儿可费千金,我家……郡公夫人还想见……唉。”

  他此时再看裴道真,心中又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