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看来是我猜错了。”卫蔷站起身,理了理袍袖就要往外走去,“既然如此,我唤人来带你去见兰娘……”
“不!国公大人。”
柳氏也连忙站了起来,她实在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无礼,连几句客套之言都不屑说出口,还有这语气情态,分明是不将她看在眼中。
可这般奇耻大辱,柳氏也只能忍下,她勉强道:
“那、那丰州之事,我家郎君确实……”
“你只管回去告诉郑裘,想要我撤回奏本,继续当那丰州都护,就让那杜晓将嘴给我闭上。”
说完,卫蔷转身,袍角一转,就如一片乌云盖在了柳氏的心上。
柳氏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位女国公,心中想起自家夫君是如何评价此人的。
“北疆虎狼,绝世凶兵。”
虎狼、凶兵,自然是不通礼法,不懂礼数。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来与国公大人交好,怎么就只成了个传声之人?
卫蔷可不管这柳氏心中在想着什么,她本因柳氏从前名声高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此人说话虚而不实,说起实事扭扭捏捏,只想先撑一个花架子,真与那郑裘一般自以为是。
于是又道:“不建边市,没有你们世家的银钱财物,只我们北疆自己与乌护通商,虽辛苦些,也不用我在这与你们这些人虚伪客套,有与你们往来的功夫,我多少蛮族都杀尽了。”
坐在马车上出了国公府,柳氏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向那府门。
无礼、无状、仗势凌人,不过是凭借刀兵之利、权势之威!
放下车帘,柳氏依然气息不稳。
她自问在两京世家中也是拔尖的人物,何曾受过如此轻慢?
定远公不过是借杜晓上书一事发威,逼着各世家自己推动丰州竞标一事,各家如何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需拖上数月,定远公必是要先低头的。
回到府中她必要与郎君好好分说此事!
可待她真回了府上,又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自家郎君醉醺醺回了府上。
“大郎,今日我见了定远公……”
“可让她知道了我们郑家的交好之意?”
“大郎,那定远公无礼无状,只凭刀兵之利就要诸世家为之驱使,通商之事乃是长久之议,北疆出人力,世家出财物,我们何须低人一头……”
郑裘涨红了一张脸看向自家夫人,一双眼睛已然带了愠色:
“你可知今日我在那陆蔚府上见了什么?那保宁县公早就成了定远公的马前卒,与那裴道真沆瀣一气。于大卿总说于郑两家同气连枝,可他早知乌护商队一事却不告知于我,使我事事慢人一步。看着陆蔚与裴道真一口一个‘国公大人所言’,我这郑家掌家之人只能陪着笑脸,你可知我心中是何等滋味?那陆氏、裴氏借着女儿与定远公交好,我郑氏明明也有女儿在她手中,为何我就差了这一着?无礼无状?若是我郑氏步步落人之后,来日人人皆可对我无礼无状,你可懂?!”
柳氏呆立原地,扶着郑裘的手亦被拂开。
她与郑裘二十多年夫妻,也算是举案齐眉,极少有这般尴尬时候。
“大郎,不过是一点财物……”
“一点财物?”
郑裘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今日在陆蔚府上见着裴道真与陆蔚皆是一副“不建边市我们也可与北疆财物往来”的模样,郑裘就想起了初见定远公时自己脖子上搭的剑。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日他郑裘利刃加身,那一日裴道真得了定远公青眼。
到了今日,就是他郑裘被通商之利吊得心惊肉跳,那裴道真却稳坐台上。
“罢了,你一妇人又懂什么,快回去后宅吧。”
他对柳氏如此说道。
说完,郑裘甩袖回到书房,呆坐到快要宵禁,才拿起了笔。
中书侍郎杜晓这两日过得甚是气闷,先是他极为爱重的侄子为了一不堪为杜家妇的女子说要去北疆,挨了一顿棍棒也不改其志,接着,他不过上了一奏本骂定远公,竟然引了光禄寺卿于崇、礼部侍郎郑裘等人纷纷写信将他一通臭骂。
“什么世家体统,为一点财物之利,这些人连脸面都不要了。”
将信甩在地上,杜晓快步走到家祠,隔着门缝看着杜明辛跪在牌位之前。
该说的道理他与大兄早就对着自己这侄儿说尽。
说起来,也不知为何,大兄对那卫燕歌还真有几分另眼相待,要不是侄儿执意舍了官职去北疆,大兄说不定还不会拿起棍棒。
看着那背影,忍了又忍,杜晓还是开口了:
“阿拙,那定远公乃是虎狼之辈,归朝不到两月,已将两京十三世家都招揽了个干净,我今日不过初一试探,那些世家就对我群起而攻之,来日怕是成魏武之流,难道你一杜氏子竟然要附逆不成?”
杜明辛身上有伤,从早跪到晚,早已摇摇欲坠,只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他这一生,还从未有如此坚决之时,偏偏心中不觉辛苦,更不觉后悔。
“叔父,自祖父去后,你与我阿爹心中所想便是重振杜氏门楣,可如今朝堂,真值得杜家如此全力以赴吗?”
说话时,他的脸上带着冷笑。
这不是卫燕歌面前那个会羞赧亦眼中有光的“阿拙”,而是真正世宦之家倾尽心血养出的继承家业之人。
抬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摆放的牌匾,杜明辛轻轻叹了一口气。
“卫氏从前为先帝马前卒,先帝又是如何对卫氏的?祖父半生与国,因不肯附逆,与叔祖一同被杀,先帝回朝之后又是如何对他二人的?如今的圣人只差将‘寡恩’二字写在紫微宫的匾额之上,我们杜氏即使再掌半朝之权,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给一摇摇欲坠的天,加一根难承其重的柱子,这便是叔父与阿爹心心念念之事,何其可笑?”
“阿拙!你怎能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叔父!忠勇果敢四个字,我是从我家少将军身上学到的,少将军亦曾是定远公马前卒,可定远公肯为她之事屈尊找我,定远军兵卒极为爱重我家少将军,为了她就与我喝了一夜的酒……此等事情,你在如今朝中可敢想?我昔日在太学读书,见过‘观气’之说,何谓‘气’也?势耳。北疆上下一心,官军同德,此便是将兴盛之势,她定远公做不做曹孟德那是将来之事,我杜家如何能不去那将兴之地大展拳脚?”
“啪嗒”一声响,是杜晓打开祠堂上的铜锁。
他气闷道:“阿拙,此话你今日挨打之时为何不说?非要做那情深不改的痴态?”
杜明辛脸色苍白,晃了晃身子,看着自己祖父的牌位道:“我有此一劫,才能引了定远公来杜家,与叔父你,相谈……”
定远公?来杜家?
杜晓连忙回头,惊见一人正坐在自家墙上。
还对他摆了摆手。
“杜侍郎,我家燕歌担心她这情郎,你再迟来一刻,我就要破门掳人了。”
月夜之下,她一身玄色衣袍,就如一道浓云重影,偏偏罩在了杜家的墙上。
另有一人从屋檐下走出,对他拱手行礼,一双蓝眼在灯下清清楚楚,正是杜晓心中不堪为杜家妇的卫燕歌。
无声无息,竟让人进了家中,杜晓吞了一下口水,惊道:“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家子回北疆不成?”
“有何不可?”卫蔷坐在墙上,笑着说,“杜侍郎,我有心来了,你纵使写一百本奏本骂我,也拦不住我。”
第55章 吃药 “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杜家的后院很清静。
杜晓杜侍郎的脑袋也很清静。
不清静他怕是要连头发都气得烧起来。
“定远公,今日你视杜府为无人之地,来日莫不是全天下你皆可往?”
卫蔷还坐在墙上,笑着看这杜侍郎,道:“有何不可?我手下精兵十数万,待我平了蛮族,南吴,西蜀,吴越,南汉……天下有何处我不可往?”
杜晓心中想要骂醒于崇郑裘之流,这定远公如此狼子野心,那所谓丰州边市只不过是她借以从世家坑骗钱财的幌子,那些财物到了北疆来日说不定就成了定远公带兵南下之资,居然还为了定远公写信来骂他杜晓?
他们才是愚不可及之辈!
于崇管姜清玄叫老狗,乃是因姜清玄会咬人的狗不叫,五十多岁突然一跃而起,抢了他的位置成了户部尚书。
而管杜晓叫瘟猫,乃是因杜晓一贯闷声不响,连寻常公事都懒得做,可偶尔一事,他就会突然发起疯来。
从前做御史时杜晓便是如此,半年不骂人,一骂骂半年。
现下杜晓就想把于崇家在河南府的祖坟骂烂。
“定远公英雄人物,在下望尘莫及,可杜家……”杜晓回头看了一眼杜明辛。
若不是这孽障,他们杜氏如何会卷入这等麻烦之中。
卫蔷轻笑了一声。
“杜侍郎,你我皆是被毁了家门之人,当日你和你兄二人被关在府中,看着你父头颅被血淋淋挂在了东都城的定鼎门上,我亦是在从北疆赶回长安的路上被人截杀,如此两次,好容易进了晋州城才知道自己爷娘大兄皆死。你那时可嚎哭过?怕是被你大兄紧紧捂住了嘴吧?我无暇流泪,因追兵就在身后,只是存了死志,想回长安杀了申氏满门然后自尽。”
申氏,先是害死卫氏嫡枝满门男丁,又在扶戾太子窃据大统之时杀了杜晓之父杜让能、叔父杜宏徽。
杜晓缓缓转过头来,神色已然变了。
卫蔷原本是跨坐在墙上,如今换成了两腿并坐,她看着杜晓:“申氏满门之血,可能洗清你心中怨愤?可能抵了你父辈血仇?”
自然是不能的。
杜晓直直地看着卫蔷的眼,肩膀亦挺直了起来,先对自己侄儿说:
“阿拙,你这苦肉计还要使到什么时候?还不早些回去歇息。”
在杜晓身后,杜明辛苦笑一下,艰难想要站起,可双腿无力,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却被一臂膀揽住。
杜明辛艰难一喘,笑着道:“我家少将军果然疼我。”
揽住了杜明辛的自然是卫燕歌,她弯腰摸了一下杜明辛的腿,直接以臂将杜明辛的小腿抬起,就这般将他整个人稳稳抱在了怀里。
“家主,阿拙身上有伤,我送他回去歇息。”
眼睁睁看着自己侄儿无比乖巧地躺在那英朗俊美的蓝眼女子怀中,杜晓几乎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再见自己侄儿满脸带笑,痴痴看着那女子面庞,杜晓终于忍不住抬起右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承影将军,你不知阿拙住处,还是我找一下人来……”
卫燕歌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脚下不停,只轻声回道:“阿拙院中有一棵我从北疆带来的桂香柳,如今正是花期,我循香气便能找到,杜侍郎尽管放心。”
想起自己侄儿院中那棵自己还写诗夸过的树,杜晓瞪大了眼睛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侄儿竟还对他摆了摆手?!
再看那坐在墙上的定远公,此时也单手捂着脸,杜晓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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