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卫蔷一勒缰绳,停下来看了赵源嗣一眼。
“真说恩情,我阿父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不是保荐,而是早早死了,我大兄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也非以一人之力击退数十豺狗,而是英年早逝,连着定远军上下覆灭,才有了你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不是么?”说这话时,卫蔷还是笑着的。
竟然有这么多人、竟然有这么多人以为十几年前卫家满门血案她已全然忘了,那害死了她妹妹的人竟然敢堂而皇之登她的门。
踩着她父兄骨血得以进位的人跟在她身后喊她国公。
那些被逼到死去的人呢?
被坑杀的良将,他的马也死了。
被抹了脖子放血死在土坑里的的少年将军,有人守着一棵桂香柳在长城等他。
用全长安最灵巧的手勒死了自己的、她的阿娘。
还有她妹妹,一个长安,一个洛阳,这天下以淫妇之称和牝鸡司晨就要葬了她们。
她如何能忘?
她怎敢忘?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
低着头,卫蔷仍是笑着说:“赵将军,其实您还该谢一个人,只是,她也未必想让你知道她的名姓。”
说话间,宫门前已到了。
赵源嗣双手握住缰绳,直到马不耐地喷气,他才惊醒。
看着一众禁军佩刀列在两旁,卫蔷又想笑。
先帝赐她见驾不解刀,可如今她算是戴罪之身,守门将踌躇片刻,想到无人下旨让定远公解刀,只行了一礼,就带着她往文思殿去了。
今日的紫微宫内很热闹,道上三步五步,就有禁军把守。
文思殿内,皇后高坐于上,三省长官、刑部、礼部、大理寺……甚至还有宗正寺卿肃王赵启恒。
“定远公卫臻,你如何在你府门前击杀了定宁将军卫铭?”
卫蔷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大开,天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再看殿中人,一恍惚,仿佛皆是魑魅魍魉。
她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刀柄,闭上眼睛再睁开,看清了自己外祖和妹妹的脸。
开口问她的是大理寺卿。
卫瑾瑜站在自己姑母的身后,看着她一身重紫,成殿中最明亮的一抹。
卫蔷没有看向发问的大理寺卿,而是看向正座:“搭弓,松手,啪,他便死了。”
说话时,她双手做挽弓状。
张弓,松手。
全殿上下顿觉脖颈后冷风簌簌。
“定远公!你击杀有爵位之人,如何还能在皇后面前嬉笑?”
听到此问,卫蔷转头看向大理寺卿:“我笑了吗?不是你问我,如何杀人?不如,在座各位出来一人,让我当庭再做一次。”
再做一次?!莫不是要再杀一人?
小心看一眼皇后,大理寺卿上次在宫中见到如此狂悖之人,还是数年前逆王造反。
“定远公因何击杀定宁将军?”
听见尚书令突然开口,大理寺卿不禁长出一口气,心神一松,方觉脊背后已然全是冷汗。
定远公回道:“他附逆,当杀。”
附逆?
此话何来?卫铭这一两京公认的懦弱废物,怎么就能做出附逆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面上无须的尚书令又问道:
“定宁将军如何附逆?”
“将先定远公之女嫁给了申荣之子,这还不是附逆吗?”
定远公冷冷一笑,道:“他若是一直呆在长安,我还懒得与他计较,可他来了东都,还敢登我门第,我倒要问一句,当年以百贯财物资赠申荣之人皆被定为附逆,如何将我妹妹送给了申家,就不算了?难道我卫氏女,连百贯财物也不如?”
话当然不是这般说的。
当年因看定远公与皇后面子,未将那已死了的卫茵定为逆党,她这坏了名声的已嫁人之女既然都不是,那定宁将军一系自然也被轻轻放过……没想到快十年过去了,定远公旧案重提,居然是这么一个论调。
尚书令缓缓道:“定远公就算有此怀疑,也该交付有司……”
“定远公,是不是只要这人让你稍不顺心,你就会直接杀了,再安一个附逆的罪名?”
说话的人是皇后。
殿中一干人等皆看向她。
却见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把短刀。
那短刀做得极粗糙,在皇后玉琢一般的手中格外显出了粗鄙。
刀鞘上裹着黑色的麻线,也已经朽了。
定远公站在殿中,冷笑道:“难道不是皇后娘娘觊觎别人爵位,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夺了去?让一个附逆之人登我卫家门堂,蛮族十年未做成之事,皇后娘娘倒是做得颇为用心。”
有宦官斥她放肆。
定远公笑着道:“我放肆的事做了多了,在你们眼中,我还活着怕不就是放肆。”
皇后的冷声道:“定远公,你是对我说诛心之言么?”
定远公还是在笑:“皇后这这十年来不一直对我做诛心之事吗?”
剑拔弩张。
陈伯横看向身旁的姜清玄。
姜清玄亦回头来看他:“陈相,三次了。”
三次了,我两个外孙女针锋相对你就看我,已经看了三次了。
陈伯横恍若未闻,又看向皇后。
他一直疑心定远公与皇后二人,连着自己身边这姜假仙儿都是在做戏。
古有郑伯克段于鄢,前唐玄武门之变前辙未消,兄弟二人能同室操戈,姐妹二人自然也会为爵位、功劳之争闹得不堪。
这事发生在定远公与皇后身上,他却总觉得违和。
就如此刻。
可越是这般时刻,就越发让人觉得,她们是一对姐妹。
怪哉,怪哉。
反过来想,若这姐妹二人做局十年,那谁是设局之人呢?
只能是他身边儿这假仙儿了。
如此猜测,他自己都觉荒诞。
于是,他又看了姜清玄一眼。
嗯?姜假仙儿你是不是在笑?
姜清玄道:“皇后娘娘,定宁将军是否附逆,此事该……”
盛怒之下,皇后看向自己的外祖父,大声道:“附逆、附逆!我重用一个血亲罢了,她卫臻生怕自己爵位传不了那妓生子,尚书令你也觉得我在这堂上只该靠你一人是么?!”
姜清玄低身行礼,道:“启禀皇后娘娘,臣绝无此想。”
“绝无此想?我看你们祖孙二人早就沆瀣一气!”
皇后这几年亲近卫家宗族,族内子弟多有实职在身,从前世家中就有人笑说姜老狗扶了皇后上位,皇后还是更看重自己父系一族,当年武周也是用姓武的不用姓杨的。
没想到,这事却在今日闹了出来。
皇后大骂道:“自定远公回来你就对她多有回护!我不过跟你说想让如端尚主,你就让他住进了国公府里!哈,好一个姜尚书,稳坐钓鱼台上,两边……”
“皇后娘娘!”姜清玄脱冠伏地,“臣绝无此心。定远公戍卫北疆,掌五地节度,若不查实定宁将军并未附逆,贸然将国公定罪,此非理政之道。”
殿外,一金吾卫抱着一包袱跑到赵源嗣身侧,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源嗣瞪大眼睛,看向他怀中包袱。
再看那站在殿中着看祖孙二人闹起来的定远公,他心中一横,将那包袱接过。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有事起奏。”
他弯着腰,抱着那包袱进殿,低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在卫铭带到定远公府门前的包袱里裹了……先定远公、定远公夫人、定远公世子之灵位,从前应是,摆在卫氏宗祠之中的。”
皇后还未说话,定远公笑了:
“他难道是想说,若我不选了他儿子为世子,他就将我父母兄长迁出卫氏宗祠?”
抬眼看向皇后,她点点头:
“卫薇,你实在是选了个绝好的人物来恶心我。卖我亲妹,辱我父母兄长……”
皇后被定远公激得怒火攻心,问赵源嗣道:“可问清楚了他为何带这些来东都?!”
赵源嗣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眼前一时是那定宁将军额前血洞,一时是当年被打破了头的豺狗。
年少轻狂,意气飞扬,最好的人,死在最好的年华里。
只剩了牌位,在他这昔年被救之人的怀中。
“回皇后娘娘,据卫玘所说,定宁将军生前曾言,他有此物,国公府正堂也坐得。”
其实,卫玘说的是“国公府大门也入得”。
可谁让他爹该死呢?
卫蔷转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赵源嗣。
他这一言,让殿中上下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宁将军……哈……
说他是鼠虫之辈,都辱了鼠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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