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说完,她将珠子挂在了柳般若的手腕上:“女官人且替奴拿着。”
柳般若皱了下眉头。
看一眼那女子,还是接过了那珠子,只用手腕挂着。
女子笑了笑,递珠子的右手第四指从柳般若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过去。
她身上一件艾绿色的薄衫,行动间,还能让人嗅到昨夜的酒气。
女子又拿出几块玉佩宝珠之类,左右看了看,似乎都不满意,她忽而笑了一下,掠开外衫,从胸前掏出来了一对臂玔。
金玉镶嵌,甚为宽厚华丽。
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道:
“昨夜新得的,这可是杨贵妃的姐姐戴过的,女官人女将军怕是十年也赚不回来。”
她面色绯红,摇摇走到卫燕歌面前,仿佛又让她替自己拿着。
卫燕歌却没抬手,只说:“姑娘你放心,你若是不愿帮我们,只管只说,我们可以立时就走,绝不与你为难。只请姑娘看在那些枉死之人面上,不要将我们来过之事说出去。”
“奴能说什么?说两女子入了奴家里,说自己是官,一个月才一吊钱?”说完,这女子又“咯咯”笑起来。
她被人唤“鹂娘子”,自然有一副好嗓音,这般痴笑之声,让旁人发出来怕是会让人觉得不耐,她却笑得极为悦耳。
笑完了,她将那臂玔硬是放在了卫燕歌的手上。
“奴不是要将这宝贝给将军,将军呀,奴是想请你将这两宝贝连着我这喜奴儿给我一并带出北海城。”
说着,她遥遥一指那在榻上打起了瞌睡的小姑娘。
窗外太阳正升起,有光照在小女孩儿稚嫩柔软泛黄的头发上。
定定看着她,女子无声一笑,转身,又是轻佻模样,却仿佛多了丝郑重:
“你们送她走,奴便帮你们。”
……
写往各处的信渐渐收到回信,陈仲桥本就在东都城里,回信自然是最快的,他十数年前做青州刺史之时就与吕家颇有嫌隙,回信直言若是定远公能找到吕家残害盐工的实证,他愿联络自己旧部,祝定远公一臂之力。
眼见就是只肯落井下石,不过也比从前看着言辞清爽了不少,大概是看见吕氏倒霉,他真的是乐见其成。
陈仲桥送来了两封信,给卫蔷这封不过两页,给他自家夫人那封却厚重得多,崔瑶拿过来,看也不看,就压在了两本《孟子集注》的下面。
见卫蔷看自己,崔瑶笑着说:“不过是些催着我回家的字句,不看也罢。”
说起来,陈仲桥入东都也有些时日,崔瑶却既不肯回陈府看他,也不愿他登定远公府。
鹣鲽情深的夫妻俩同在东都却不得见面。
也难怪陈仲桥的信越来越厚了。
偶尔提及此事,崔瑶都会笑着说:“你们觉得我将定远公府管得好,这是我崔瑶管得好,若他来了,或者我回了陈府,只怕就成了陈府的崔夫人管得好,我一番心血岂不白费?再者,我本就是受国公之邀,受邀之人是我崔瑶,也非陈府的崔夫人。”
有一次她说起时正好两个春部的小娘子正在身边。
其中一个才十二岁,问:“崔教授,这二者有何不同?”
崔瑶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其中滋味我只盼你这辈子也不知道。”
接着,崔教授对着这稚嫩的学生一笑,又让春秋两部所有学生一并将《论语·泰伯》中“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抄了五十遍。
还与卫蔷道:“年纪小些也无妨,如今不懂的道理背在心里,总有懂的那一日。”
温文风雅的崔教授如今也是声威益隆。
此次之事惨烈异常,崔瑶也极为关心,听说卫燕歌写了信回来,她匆匆到了前院。
“如何?盐工家中可还有幸存之人?”
卫蔷摇摇头道:“燕歌亲去探过,整个村子都空了。又得了消息,说郑衷称盐工为逆党,曾在席间拿出几十颗人头让人赏看,”
崔瑶深吸一口气,缓缓跌坐在胡凳上,连声骂道:
“吕氏罪孽深重,百死不赎,郑衷助纣为虐,亦该死!该死!”
卫蔷还是在看这封信,卫燕歌此信乃是匆匆写就,所说之事却极细。
“郑衷这人极为奸猾老辣,手下兵勇看着也甚为猛健,燕歌说动了一能入了吕家在北海别院之人助她救出杨知章,我在想,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助她一臂之力,将郑衷暂时调出北海城。”
听她这般说,崔瑶勉强一笑:“郑衷乃一酷吏,狠心更甚前唐周兴来俊臣,当年捉拿逆王乱党,他一夜间杀死所谓附逆之人数百,你去将郑裘家门也破了,郑衷怕是眼也不会眨一下。”
“正是知道郑衷不好对付,我才有些担心。”
卫蔷将信放在一边,笑着说道:“崔姨,我真正所担心之事,并非燕歌此行不利,她与蛮族厮杀十年,绝非那些府兵所能敌,不能智取,也可力敌。我只是想,在北疆,我们拉拢百姓很容易,蛮族强占土地,奴役百姓,乃不义之师,可在中原,在大梁……定远军,终究还是北疆的定远军。”
窗外风起,惊扰了一树梧桐。
天上阴云渐重,仿佛又要挤一场雨下来。
崔瑶站起身,走出门去,将卫蔷之前放在窗外石桌上的几摞纸收了。
“阿蔷,你所行种种,令北疆男女同堂,老幼同学,此向善之道也,行善者,义人也。”
一页纸要飞出去,被崔瑶一把抓在了手中,她抬眼隔着窗子看着站在里面的女子,面上是笑。
“义者之道,大道也,与之相逆者,不义也。若一人令求生者赴死,求全者玉碎,求公义者毁于私,求为人者做不得人……所谓大义,不过是盈掌之风。”
她空出手掌举向天,缓缓一握,其中自然空空。
放下手,她笑着说。
“无论北疆、中原、南吴、巴蜀,谁能令这世上向生者得生,谁才是大义,是公道。”
今日的崔瑶穿着一件竹青的锦袍,在风中似一片不会被风吹走的梧桐叶。
……
遥远的北海城中,也有一穿绿衫的女子,叉着腰看着挡住她的柳般若。
“女官人,奴那茶肆昨日一日都未开,今日奴总该去看看吧?”
“我教你的记路之法你可记住了?”
柳般若瘦削的身子纹丝不动,她话说多了,声音便有些哑,与这女子的一衬,便如喊了一夜枭鸟一般。
女子看着柳般若,忍不住跺了跺脚:“哪有这般道理?奴不是要去救人吗?怎么还要学记路?”
“若是不学这些,一旦你记差了……可能就有人要折了命进去。”
柳般若展开手中的木板,上面是她以手沾水写的几个字,不过南北东西左右十百千万等几个字罢了。
“你敛裙走路时一步约有一尺五寸,你记住了走的步数,我们才能推断出府中方位。”
气得那女子又一跺脚,软声道:“女官人你索性给奴把刀,让奴杀将进去吧!”
她本就生得似沾了春雨的桃花,只是有稍许盛开之后的力颓之感,这般神气活现与人撒娇,竟然如春桃初绽一般。
柳般若看了一眼,低下头,忍不住笑了。
“我非是笑你,只是想起我有一同袍,她也生了双圆眼,也好撒娇。”
“哎呀?”女子凑近了一步,轻声问:“那也是位女官人?”
“是,她是我胜邪部同僚,名叫周持。”
女子去寻了铜镜来,看着镜中道:“那位女官人可有奴好看?”
她这话本是调笑这非要教她习字的女官人,谁有想与一私娼比美呢?最好让这女官人气急,转身走了才好。
可她抚着自己的颌骨装模作样,却听那总是挺正经的女官人说:
“没有,她不及你好看。”
铜镜里,女官人还抱着那木板,神色极真切。
真得,仿佛这些年的过往才是水中幻影。
女子眨眨眼,缓缓将镜子放下。
深吸一口气,她笑着说:“生得好看也未必是福气……不然……”
她咬了一下嘴唇。
这些年她什么不堪没见过?什么肮脏没尝过?实在不懂,怎么区区一句话,她竟然委屈起来了。
“从长安逃出来的时候,就因我最好看,路过商州的那个晚上,那群禁军就要了我过去。”
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也没有再自称“奴”。
“我那时刚成婚一年,还是新妇,躲在翁婆身后,他们那些人,杀蛮族杀不了,打自己人……威风十足。他们打我家郎君,打得我郎君求我,我翁婆求我,一同逃命的书生,刚刚还骂那些兵无耻,挨了一顿打,也来劝我。”
背着身子不敢看那女官人,女子看向自己摁住铜镜的手。
“他们劝我说,这都是为了救我家郎君,可……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终于到了洛阳城外,那群兵走了,他们也不要我了。”
“郎君扒着我的鞋求我的,到了洛阳,他问我为什么还没有自尽。我翁婆也问我怎么还能活着。那一同逃命的书生说我自然不愿,就该学绿珠去坠楼的。*”
“我记得那个书生姓刘,叫刘同墨,我从前那郎君姓金、金继宗,祖上也是官宦人家,他们在洛阳投了亲……为了活命,我先是给一姓韩的郎君做妾,他到齐州想要谋个差事,我也跟他来了,没想到来了齐州发现吕家才是这两州的天,那姓韩的郎君为了巴结上官,便欲将我送人,他那上官家里死了妾比活着的还多,我到了那地步也只求活着,又如何肯去?卖一人是卖,卖十人百人我又不是没做过,便索性勾搭了齐州府军一校尉,他将我偷出来安置了北海,才一年多,我就从妾又成了外室。后来那校尉人也没了……”
她抬手以袖擦脸,却发现自己眼睛是干的。
哭不出便又笑了。
“这些年人来人往,总有几个酸文人睡了个女人便觉得自己修道成仙了,还到处夸我是能识人的,又有穷酸文人来我这想扯着我的裙子过活,只把我吹得仿佛是个红拂女一般,这次才招惹了郑刺史……女官人,你夸我好看,可能看见这皮囊下面,只朽得剩一张面皮,揭开一看,能脏了你的眼。”
微微垂着头,好半晌,这女子袖子一甩,“咯咯”笑了两声,抬声说:“奴又把女官人你当那些想要救风尘的郎君了,这些故事,奴都说腻了。”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露了一半就僵住了。
“女、女官人!”
“天下间不平之事我也经过,六年前,一队蛮人溃兵从檀州南下,将我与我娘一同掠走。一个月后,元帅救了我们母女。”
清瘦的女子解了上衣,只着白色的裹胸,她背对着那目瞪口呆的女子,露出自己的脊背。
六年前,柳般若才十三岁。
她的背上有刀伤有烫伤,斑驳纵横,竟几乎无一块好皮。
“我被人称有佛像的阿父从未寻过我们母女,我便随了母姓。”
“你之痛,我经过。不止我,北疆千万女子皆经过,初代入胜邪部女子多从蛮族军妓营中脱身,能活过三十已是侥幸,却还争着入胜邪部当讨人骂的讯官,只因她们不想有一日自己的同袍也成了那杀掠女子的匪兵,愿北疆永是求生者能生之乐土。她们教我‘曾入地狱者,更捍人世之喜乐’。北疆十年才有今日,一群人求生都如此艰难,何况你一人漂泊?”
“所以,你,不脏,好看,且,应活,应堂堂正正地活。我非虚言,你经百难而求生,仍心存善念,本该活得更好,此乃世间应有之义,此乃正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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