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知何
他淡声说:“吃吧。”
李老汉觑了陆雨昭一眼,又瞅瞅顾昀,平素直接上嘴啃的,有媳妇儿在,穷讲究呵。
陆雨昭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的注意力全在手里这一盘烤鱼上,“这就是酿鱼?”不就是烤鱼。
“你吃了就知道了。”顾昀轻笑了下。
陆雨昭也不客气,拿着筷子轻轻撕开了焦香的鱼皮,夹起连着皮的鱼肉尝了尝。
鱼皮焦脆酥香无比,鱼肉细嫩鲜美,连刺也烤的酥脆,嚼起来“咯吱咯吱”地,格外香,都可以直接吞了;鱼皮上洒了花椒粒,抹了特质酱汁,又麻又醇郁,非常入味。
唔,就是这个刺有点多,不会烤的是鲫鱼吧?
顾昀似乎看穿她的想法,随口讲:“鲫鱼的刺是多了些,但相较于其他的鱼,鲫鱼肉质更为细嫩鲜美,烤起来更香。”
陆雨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拨开了一瓣鱼肉,这不拨不知道,鱼肚里竟然另有乾坤——
填塞了不少馅料,细嗅之下,隐隐有羊肉的浓郁香气。
陆雨昭这才明白了顾昀给她瓷勺的用意。
筷子搁上盘沿,她换了勺子,直接馅料连鱼肉舀起满满一大勺,送进口中轻尝。
这馅料里居然是羊肉和米饭!
羊肉和饭事先炒熟了,米饭喧软,羊肉的油脂渗透进了每一粒米饭里,米粒里又掺着入口即化的细嫩鱼肉,再加上鱼皮焦香麻脆,咀嚼的每一口都是享受。
鱼肉和羊肉的奇妙的组合,怎一个鲜字了得!
鱼加羊为鲜,古人造字造法历,果然有大智慧啊。
此刻陆雨昭也懂了,为何这烤鱼不叫“烤鱼”、“炙鱼”,而称“酿鱼”了。
就像酿青椒、酿茄子一样,是以青椒、茄子为容器,往里塞肉,有的地方也叫青椒酿肉。
这让她想起她吃过的鲫鱼塞肉,是往鱼肚里塞腌制好的猪肉末,然后下锅煎,鲫鱼煎至两面焦黄,再倒入料酒、水、糖和盐闷煮一刻钟,大火收汁至浓稠即可出锅。
广东顺德也有一道煎酿鲮鱼,做法更繁复,更考验厨子的功夫。
是先将鱼肉和骨刺剥离,只留薄薄鱼皮,一个空鱼壳子。再将取出的鱼肉打成鱼茸,加入荸荠粒、冬菇丁、陈皮、淀粉,用胡椒、盐调味腌制,最后重新塞入鱼皮里,放入锅里先煎后焖而成的。
思及此,陆雨昭问:“这酿鱼用的可是鲫鱼?鱼肚里酿的羊肉和饭粒,是要事先炒熟吗?”
李老汉:“鲫鱼可以用来酿鱼的,挑大一些的鲫鱼做酿壳不就好了。馅料自然要先炒好,不然烤不熟的。羊肉切丁加姜丝、葱段、一勺豆豉酱、少许盐,先放在锅里炒一遍,你可以理解为羊肉炒饭!”
鱼肚里塞羊肉炒饭,再放火上烤,谁想出来的啊,陆雨昭对这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崇拜得五体投地。
陆雨昭:“老先生是厨子?”
李老汉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我是州西瓦子百戏戏班的班主。养这一屋子小鬼头,又当爹又当妈,饭菜自己琢磨着做,做多了就有了心得。”
陆雨昭更加感叹了,不是厨子做得还这么好,果然高手在民间么。
她旋即肃然起敬,冲他竖起大拇指,“味道妙极。”
顾昀低低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陆雨昭心里哼哼腹诽,转过头去。
这时,半掩的厨房门外,堂屋里的小萝卜头们忽然冲门而出。其间还交杂着岁微和阿宽交叠起伏的兴奋嗓音。
“娘子,郎君,雨停啦。”
“出太阳啦,不对,是出彩虹啦!”
“娘子,郎君快些出来瞧瞧!”
顾昀起身,拉着陆雨昭走了出去。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陆雨昭一仰头,一方宅院里,碧如洗的天穹上,遥挂一抹虹桥。
不远处的小萝卜头们,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耳边是他们的兴奋叫喊。
顾昀忽然低声道:“别看他们无忧无虑的,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李老汉收养他们,教他们演百戏唱词儿,在自己戏班演出……在这世间,能学一门本事安身立命,能有片瓦只檐遮身,他们是幸运的。”
陆雨昭低叹,“李老汉虽是个粗人,却一身江湖气。”
陆雨昭转头看顾昀,白衣少年郎仰头看着天际彩虹,辨不清什么表情。
第31章 糟蟹与撒拌和菜 酒糟生腌蟹
临走前, 李老汉送了一坛刚糟腌的糟蟹给顾昀。
他没好气说:“郎君每次来都带好些东西过来,这些小鬼头吃了也不长进。下次万万不可再带了。”
顾昀笑了笑,“就是些蜜饯果子和糕饼, 当个零嘴从食吃。”
李老汉把这坛子糟蟹塞到阿宽手里, 权当还一点小小的人情了。
陆雨昭好奇问:“这坛子里是什么?”
李老汉:“糟蟹, 昨日在集市上瞧见了一些个头不错的梭子蟹,买回来用糟泥腌了好几坛,打算慢慢吃。送你们一坛,就是还未糟好,至少等个七日再食用。”
陆雨昭一直觉得,比起那些金贵东西, 金银珠宝什么的,这些亲手做的东西才最有人情味。东西是送顾昀的, 她比本人还开心,颇是兴奋地点了点头。
这兴奋感来自于一坛未开启的, 等待糟好的糟蟹。
时间差、未知和等待会让人产生期待, 期待产生兴奋,还有心痒。
陆雨昭心痒了一周, 这一周心心念念都是这坛子糟蟹。七日后,陆雨昭赶忙去找顾昀, 催促他去小厨房拆开坛子。
顾昀瞧她急不可待的模样,半开玩笑道:“万事期待值太高,盲目乐观可不是好事。”
“你懂什么?”陆雨昭和他狡辩, “我这是相信李老汉的手艺。你相信这个人, 就会对他有所期待。”
虽然她也明白期待值过高, 会产生落差。
但人生不保持一些期待感, 和未知的不确定性, 未免太无趣。
到了小厨房,刘三娘已经将糟蟹的瓮坛从墙角拖了出来,放在门口,就等着陆雨昭过来。此时的这坛子糟蟹,可以说是万众瞩目了。
陆雨昭走过去,撑膝瞧着门口的瓮坛,“快快打开瞧瞧。”
刘三娘依言打开。
这翁坛密封得严严实实,弄开着实费了好些功夫。可当掀开盖子的那一刹那,酒糟发酵的酒香就扑鼻而来,不要太馋人。
陆雨昭伸出一只手,朝鼻尖扇了扇,“天,这酒香醉死人了。”
顾昀悠悠启口,“所以你少用些,免得吃个糟蟹能把人吃醉了。”
陆雨昭:“……?”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刘三娘洗净手,伸进瓮坛里,徒手扒开铺盖在梭子蟹上的细碎糟泥,抓起来两个放进瓷盘里,递给了陆雨昭和顾昀。
但嘴里说:“娘子和郎君现在就要尝尝吗?不若我先掰开一个瞧瞧糟没糟好。”
她怕万一没好,吃坏了肚子可是罪过。
顾昀下巴轻抬,“你先尝尝。”
他看向陆雨昭,一个吃个冷饮可以吃肚子疼,外加发低烧的主儿。五脏庙脆弱得可以,偏偏就喜欢吃。
陆雨昭迎上他的目光,一脸茫然,“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顾昀摇摇头。
人有七情六欲,她的七情六欲全在美味珍馐上了。旧时有琴痴、书痴、棋痴,她是什么痴?
顾昀眼底浮起淡淡笑意,竟找不出半个风雅词搭边。
刘三娘笑说:“不用的郎君,我瞧一瞧蟹膏便知好未好。”
蟹壳是瞧不出什么的,只要不下锅蒸煮,蟹壳永远是青黑色的。分辨糟蟹是否做好,要看蟹膏是否结块,呈现出渍熟的状态。她将取出的糟蟹一一拆开,嗯,夏天里做糟货果然好得快,这糟蟹已经糟好了。
刘三娘将拆好的糟蟹装在碟子里,然后放在小厨房的小方桌上,又摆了两个矮凳。
“糟好了,可以吃了。”她想了想,“不如我再简单做个撒拌和菜,配糟蟹再适合不过了。”
陆雨昭点点头,已是迫不及待地围着小方桌坐下了。
她垂眼瞧向碟中的糟蟹,蟹壳对半打开了,其间用酒糟生腌的蟹黄呈半透明状,结了块,似果冻一般,用小银勺轻轻一碰,就颤颤巍巍。
她舀起一勺半透明蟹膏送进嘴里,黏糯绵密,弹性十足,抿一抿就化开了,满嘴酒香。细品之下,有花椒的麻,粗盐淡淡的咸,还有莳萝籽的辛香甘甜。
这三味夹击之下,让这糟蟹愈发咸鲜香醇。
宋人真的对糟货情有独钟,先前吃过糟猪蹄儿也是咸香爽糯,酒香四溢。充满酒香的糟货用来下酒,美哉,美哉,难怪能把人吃醉。
没多时,刘三娘的撒拌和菜也做好了,送上桌来。
陆雨昭一瞧,是用白菜、豆芽、水芹拌的凉菜,浅绿深翠交杂,洒了花椒和麻油。
她拿起筷子尝了尝,几样蔬菜应当只简单焯水就捞起来了,吃起来非常清爽脆甜。最后应当炒了加花椒的熟油淋上,再洒了盐和糖拌匀的,亦很开胃可口。
撒拌和菜,拌和菜。北方某些地区有一道拌合菜,其中“和”字不同,不知这撒拌和菜是不是前身,是不是流传下来在音译方面出现了偏差。
不过也大差不差,撒拌和菜和拌合菜二者表达的意思相差无几。
做法也是大差不差的,只是材料更丰富。
相较于撒拌和菜,拌合菜用料灵活多变,有荤有素,有肉有蔬,什么都可以拌。
豆腐丝、白菜、菠菜、茼蒿、绿豆芽、胡萝卜、黄瓜、粉丝、蒜苗、香菜、木耳随意组合,应季蔬菜最为佳,加糖、醋、蒜泥、辣椒油、香油一起拌,也可以加瘦肉丝、蛋皮丝、火腿丝、鸡丝等等,荤口一点,最后洒上一把熟芝麻就可以了。
陆雨昭评价道:“简简单单,但不失滋味。”
刘三娘笑说:“家常菜罢了,各家各户有各家各户的做法,关键点就在调味酱汁。说是简单,其实论起来,越简单的菜品越复杂,不好评判好与坏。我未出嫁时,阿姐时常说我做撒拌和菜放太多花椒,失了蔬菜的清脆本味。但我嫌寡淡了,添一些麻才够味嘛。”
陆雨昭笑,“大抵在做撒拌和菜上,人人都有一本心得吧。”
搭配随意,酱汁随意,都有自己的吃法习惯,各自酸甜苦辣咸的口味偏好。
陆雨昭:“我也喜欢麻一点,再加一点茱萸油,那才叫一个香!”
她瞧向一直默默吃着糟蟹的顾昀,随口问他,“你呢?”
“我?”顾昀掀了掀眼皮。
陆雨昭简单粗暴地问:“你是清脆本味派来着,还是酸辣麻香派?”
顾昀抬“啊”了声,抬眼瞧向陆雨昭,若有所思想了想,“原本我不喜欢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