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无病
旁人不知,她与拂绿最清楚不过,哪怕有二夫人护着,崔府的下人们表面做几许功夫,私下却编排得分外难听。她好几次想跟她们闹个明白,都被拂绿硬生生拦下。
揽霞不再说话,谢渺又看向拂绿。
她道:“拂绿,我知道你想得更深远些,你想着我哪怕不嫁给崔慕礼,也能借着崔府名号寻个好人家嫁,但今日我将话挑明,我不嫁崔慕礼,也没心思嫁其他人。我如今就想挣钱,挣足够多的钱,够我们主仆几人自立门户,闲时游山玩水,乐时赏花听雨……当然,这需要时间,但我相信一定能实现。”
她一口气说完,喝了小半盏茶水,润喉又道:“我要去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谈入份子,你们若愿意,便给我做个帮手,等将来挣到银子,我放你们自由身,绝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若不愿意,我明日就去找姑母,让她将你们调到别房……总归是留在崔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留在崔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自立门户,闲时游山玩水,乐时赏花听雨。
……挣了银子,我放你们自由身,绝不会亏待你们。
短短言语便描绘出她们未奢想过的美好未来,揽霞几乎没有思考,举高右手,双眸晶亮地道:“奴婢不要留在崔府,奴婢要给小姐做帮手!”
拂绿有半晌愣神,眼中茫然与希冀并存,“小姐,我们,我们可以吗?”
她们离开平江来京城,一心想得是依靠二夫人,在崔府安稳度日。但小姐改了口,说她不打算嫁人,反而要去挣银子,挣好多好多的银子,再自立门户,游山玩水……
“山中本无路,人行方成道。”谢渺握住她们的手,郑重其事地点下头,“行不行,试了便知。”
——谢渺绝口不提自己打算做姑子的事,在某些程度上,还真是有商人的狡诈之处。
*
两名丫鬟本就对谢渺忠心耿耿,此刻将话挑明说开,主仆三人又是心如绳索,拧成一股。
谢渺要出府办事,便问谢氏要了王大,继续替她们做车夫。王大在崔府待了三年,大部门时间都在当守门,对京城并不熟悉。
谢渺向他打听书香造纸坊,王大不清楚,他向其他车夫打听一圈,也没人知道,但好歹给了个消息:京城的作坊商铺往往聚做一堆,虽不知书香造纸坊具体位置,但往造纸坊扎堆的街道寻总没错。
那条街名为枳北,座在城西,离清心庵不过十里路,从崔府马车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谢渺一听便想到巧姑,枳北街既离清心庵不远,便意味着离巧姑家不远。
说起来,她们已有段时日没见面。
临出发前,谢渺对王大道:“先去清心庵山脚的吉山村,我去接个人。”
王大人不聪明,胜在听话老实。他驾着马车赶到吉山村,入眼是小小村庄,破落房屋。村头有几个上年纪的老头老太正晒太阳,见到他们一行人俱是目不转睛。
他们何时见过这样漂亮尊贵的小姐?身后竟然还跟着丫鬟车夫,别提多气派了!
直白而热烈的目光落到谢渺身上,她未生不悦,朝他们礼貌一笑。
几位老人反倒有些难为情,主动询问他们为何来此。拂绿答为寻巧姑而来,一名老太便热情地起身,将他们领至巧姑家门前。
巧姑的家十分简陋,由两间破泥瓦房并到一处,外头围了圈竹篱笆,院前养着三五只鸡,此刻巧姑腰间围布,正端着盆子挥洒饲料。
“咯咯咯,咯咯咯……”
鸡子们的眼神比主人好使,早一步发现生人靠近,颠着两只细脚在院中四处窜,带起的尘土都飞进巧姑嘴里。
“咳咳咳!臭鸡,再瞎跑小心我宰了你给哥哥补身子!”巧姑抓着粟米壳乱洒一通,余光瞥见几抹熟悉身影。
谢渺朝她抿唇而笑,“巧姑。”
揽霞与拂绿也亲热地朝她招手,“巧姑!”
“渺姐姐,揽霞姐姐,拂绿姐姐!”巧姑眼睛一亮,刚要往前跑,忽又顿住,将脏兮兮的盆子往身后藏,窘迫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谢渺假装看不见她的别扭,径直走进院子,“不是说好了,我们出崔府便来寻你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
巧姑低头看着脏兮兮的衣服,又打量光鲜亮丽的几人,悄咪咪地往后退,“你们等会,我去换件衣裳再出来。”
“不急。”谢渺问道:“你祖母呢,可在家中?”
巧姑点头,不明所以,“祖母刚喝完药,正准备休息。”
“我们能进去拜访吗?”
“渺姐姐,你们……”巧姑别开脸,闷声道:“还是别进去了。”
谢渺弯下身,掐了把她的嫩脸颊,带点俏皮地道:“上门拜访,有长辈在家,怎能视而不见?你可别害我失礼。”
“但是……”
“哎呀,没什么但是可是的,快点拜访完老太太,我们要带你去办事。”
巧姑被揽霞、拂绿一左一右地架着,半强迫地进了屋。
屋里,巧姑的祖母胡氏正靠在枕上休息。她头发花白,形容枯槁,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
她已从巧姑口中听说过谢渺几人的帮助,此时见到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豪门小姐竟会纡尊降贵进得门来,喜的是她脸上并无半分嫌弃,孙女似乎真遇见个好心的贵人。
她挣扎着要下地给谢渺行礼,被拂绿轻松拦下。谢渺看出她精神不佳,简短问候了几句,便提出此行目的。
胡氏知她想带巧姑出去逛逛,又见孙女一脸期待,自是满口答应。
待巧姑洗净双手,换上干净衣衫,几人坐上马车,论闲聊趣,浩浩荡荡的朝枳北街而去。
*
枳北街由青石板铺路,街道宽敞,明净无尘。两旁商铺林立,高悬金匾,门口立书童,客气周到。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响起。
“这位客人要购置笔墨纸砚吗?墨韵阁里的笔墨纸砚俱是精品,值得您拥有~”
“舞笔品砚,唯我归雁!归雁台的笔砚,大齐学子的第一选择~”
“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今日锦书坊的宣纸大削价了啊大削价,原本一文钱十张纸,如今三十张只要两文~”
巧姑的兄长亦是秀才,平日用得是最次的毛边纸,一文钱能有五十张,在她眼里仍旧奢侈。毕竟读书人用纸,并非一两张的事情。兄长写篇策论,修来改去,一次便要用去几十张。
路边书童叫喊的宣纸,十张便要一文钱。
巧姑暗暗咋舌,只叹读书果然烧钱。
来时,谢渺几人已与她沟通过此行目的,巧姑便也认真帮她们找起“书香造纸坊”。
枳北为主街,其中纵横穿插许多小街道,不胜枚举的纸墨商贾聚在此处,但左瞧右瞧,没有一家叫做“书香造纸坊”。
一个时辰眨眼飞过,几人找得两眼昏花却无所获。
冬日天冷,揽霞却走得出汗,用袖子抹着额际,问道:“小姐,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那个‘书香造纸坊’根本不在此处?”
谢渺心里也在打鼓,不应该啊,京城有名有号或不见经传的都在这里,怎会没有书香造纸坊?
“要不再找一遍?”她道。
几人翻来覆去又寻一遍,还是没找见。
谢渺大失所望,内心默默流泪:她费劲心思说服姑母,拿到了银子却遍寻不到方芝若,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出身未捷身先死”?
她犹不死心,问王大:“城中哪里还有纸坊?”
王大摇头,反而巧姑面有踌躇,怯生生地道:“渺姐姐,我倒是知道一个卖纸的地方。”
第21章
巧姑的兄长购置笔墨纸砚, 因家里贫穷,囊中羞涩,买不起枳北街的高级货, 便从旧货坊里淘些次品用。
巧姑替兄长跑过几次腿,对旧货市坊熟门熟路。
这里不比枳北街的商铺林立,开阔宽敞。不过是窄街旧铺,里面摆满各色商品,放眼望去, 连空气都似微微泛黄。
巧姑领着谢渺几人穿过狭小街道, 走进一家旧书铺,解释道:“我哥哥经常在他家买纸。”
书铺的桌案上摆着本本卷边旧书, 角落里堆着捆捆黄纸。
谢渺替崔老夫人抄经书, 用的是上好单宣, 颜色洁白, 质地均细。而角落里那些纸,颜色浅黄, 纸面粗糙, 边缘参差不齐, 看着品相极差。
她不禁想象:若是墨滴上去, 应当会渗晕开一团吧……
书铺掌柜瞧见熟人,热情地打招呼, “巧姑,又替哥哥来买纸?”
巧姑笑着摇头, “今日不买纸, 想跟您打听个事, 您可听说过书香造纸坊?”
“书香造纸坊?怎么?你要批量购纸?”书铺掌柜避而不答, 笑嘻嘻地问:“买纸找我就是了, 我给的价格绝对比纸坊还实惠。”
巧姑连连摆手,指着谢渺道:“不是我要买纸,是这位姐姐,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有事。”
书铺掌柜早就注意到旁边这位看上去十分显眼的小姐,“哦?小姐要找书香造纸坊的掌柜?”
听他的意思,明显是知道书香造纸坊。
谢渺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露,矜持地回道:“是,劳驾您给带个路。”
身后的拂绿立刻递上一个小荷包。
书铺掌柜接过荷包,颠了颠重量,满意地道:“带是可以带,不过书香造纸坊的掌柜已经去世,他家快关门大吉了,你若要纸,我可以替你推荐其他的纸坊,价格绝对从优。”
一席话砸得拂绿和揽霞头晕眼花,这这这,这跟小姐说得不一样啊。说好的书香造纸坊要称霸大齐学子,带领她们消除贫困,拥抱富裕,走向人生巅峰的呢?
唯有谢渺仍稳得住。
她稍稍动脑便想得分明:书铺掌柜口里“去世的掌柜”绝不是方芝若,应当是方芝若的家人。至于快关门大吉……还需她上门探个清楚。
她便问:“这家掌柜是否姓方,家中有个女儿?”
书铺掌柜点头,“正是。”
谢渺松了口气,道:“我只要她家的纸,劳烦您带个路。”
*
书铺掌柜领着几人穿街走巷,在一处逼仄的弄堂口停下,道:“往里走就是了,您请自便。”
弄堂潮湿狭窄,墙壁上爬满青苔,阳光抚耀不到此处,饶是白天,里头仍是阴恻晦暗。
与枳北街简直天差地别。
揽霞觉得自己构陷出的未来已然坍塌,瘪着嘴道:“小姐,咱们还不如待在崔府呢……”
拂绿虽不言语,面上却隐露失望。
谢渺不理会她们的小情绪,率先迈步,“进去看看。”
往里走,见有一扇木门,上头挂着简陋的牌匾,写道:书香造纸坊。
就是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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