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无病
“伤得可严重?”
“还好,不过破了些皮肉。”
“上过药了?”
“嗯!”
谢氏闻见清幽药香,觉得有些熟悉,“是太医院特制的白玉瓷肌膏?”
呃,谁知道呢?
谢渺坐直身子,神色闪烁,“兴许是吧,御医们替周三公子疗伤时,顺手给我的。”
谢氏不疑有他,“此物治伤祛疤有奇效,你记得定时上药,莫要偷懒。”
“嗯。”谢渺见时机差不多,钻进她的怀中,瑟瑟发抖道:“姑母,那两头凶兽当真是可怕极了,我一闭上眼,就满脑子是血……夜里难以入眠,哪怕睡着,也时不时地惊醒。”
谢氏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果真见她眼下两团淤青,脸色憔悴,一副惊了魂的模样。
谢渺任由她打量,又道:“我想去清心庵住上几天,顺便给姑母和弟弟求上两个护身符,姑母以为如何?”
谢氏拧眉,不满问道:“又去清心庵?”
谢渺郁郁道:“想来我是流年不利,一时摔跤,一时落水,如今又遇上野狼……”她捉住谢氏的手,欲言又止地道:“姑母,您说是不是邪崇缠——”
“胡言乱语!”谢氏打断她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松口道:“清心庵香火旺盛,环境幽清,你若喜欢,去住段时间也好。”
*
此次不仅谢氏被吓到,揽霞与拂绿更是心有余悸。原本想着小姐去骑马散心,谁能想到会那样倒霉,竟与周三公子一同遇见狼袭!
她们虽未亲眼见证,但瞧见小姐手里的伤,又见三位御医进马场替周念南医治,猜想过程定是惊心动魄!经历此番,小姐少不得吓破了胆!
两人麻利地收拾东西,跟随谢渺去清心庵休养,院里另两个小丫鬟荔枝与桂圆也提出要随行照顾,被谢渺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佛门清净之地,人太多,恐扰佛祖安宁。”
主仆三人,带上马夫王大,坐马车往清心庵而去。
慧觉师太将她们安排住在上次的院落中,离开前,双手合十,朝她颔首道:“谢小姐上次所托之事,我已办置妥当,小姐若有空,不妨去瞧上一瞧。”
谢渺垂睫浅笑,福身道:“有劳师太。”
已非头回住进庵里,几人都适应得极快。檀香佛音环绕,谢渺跪在佛前,只觉得神魂俱宁。
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强大。
比旁人多活一世又怎样?遇见生死搏斗,鲜血淋漓之际,她依旧惊慌失措。夜里熄灯,闭上眼便陷入一片鲜红,分不清是狼的血,周念南的血,亦或是……
恍惚间,她又看到记忆中的另一片鲜红,整个人似堕入无边晚阴。
佛云,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离欲难……①
她的难呢,又当如何化解?
*
暮色迟迟,雀鸟晚归。
谢渺离开宏宇森严的大殿,在女尼的引路下,来到一处偏殿。那里供奉着无数长明灯,有新有旧,层次有序地排列,昏色当暖,却又透着难以言述的孤寥。
不知从哪里透进了风,烛光随风晃曳,几欲熄灭。可那点光亮偏又顽强的很,在无数次摇摇欲坠之际,又能孱弱地跃起火苗。
一豆烛光织梦,织得是谁的梦,织得是什么梦?
女尼见她静立不语,主动递上油壶,提醒道:“施主,不妨去添点香油。”
谢渺接过油壶,女尼默默离开。她慢慢地走上前,神情专注而虔诚,动作细致地替长明灯续油。
途中,视线不经意地划过长明灯上刻得字。
“李氏絮敏,生于成化八年,卒于成化十一年。”
“苗氏谷珊,生于明德三年,卒于庆元二年。”
“蓝氏琪儿,生于明德七年,卒于庆元五年。”
一盏灯盛着一抹惦念,惦念不忘,魂便能永生。
到了三盏崭新的长明灯前,谢渺身形一顿,迟迟迈不开脚步。她目不转视地望着,抬起手,虚虚抚过。
“阿渺没有忘。”她轻轻地开口:“阿渺不会忘。”
永生不忘,便能永生惦念。
*
巧姑进入纸坊做事,变得十分忙碌,但得知谢渺一行人在清心庵休养时,下工后便时不时地上山串门。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平日之事。
“方姐姐带我上山看工人伐竹,要将竹子砍成五七尺长,将它们放到水里浸泡……对了,你们知道吗?原来纸是用竹子做的!神奇吧?绿色的竹子,却能做出白色的纸张!”
“竹子泡完后要杀青,杀青就是用功槌洗,把表面的粗壳和青皮都打掉……”
她说得东西太过专业,谢渺几人听着糊涂,但无人开口打断,都耐心地接受她想分享的喜悦。
待她终于说完,谢渺递过茶水,问道:“巧姑,你欢喜吗?”
巧姑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重重点头,“欢喜!”
谢渺拍拍她的头,“那便跟着方姑娘好好学,若遇上难题,尽管来找我。”
“我麻烦渺姐姐的事情够多了。”巧姑吐了吐舌头,道:“姐姐,我哥哥和祖母知晓此事,都想好好谢谢你,你若有空,让我哥哥找处酒楼,设宴款待你可好?”
“还设宴款待?”谢渺忍不住笑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若有心报答,便加倍努力学本事,替纸坊挣更多的钱。”
“一码归一码,两样不冲突。”巧姑道:“渺姐姐,我哥哥真的很想当面谢谢你。”
谢渺委婉推脱:“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巧姑只得作罢,“好吧。”她忽然又想起件事,兴奋道:“渺姐姐,听说明天定远侯回京,你要不要一起去城门口看热闹?”
定远侯回来了?
谢渺一愣,想起抽屉里的那封信,点头道:“也好,我正巧有事要下山一趟。”
*
翌日,天公作美,风和日暄,春光大好。
几辆华贵的马车早早地守在城门口,两旁夹道,一路有侍卫侯立。侍卫身后是无数凑热闹的百姓,踮着脚,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地望着城外官道。
“都辰时了,定远侯怎么还没到?”
“该不会是路上有事情耽搁了?”
“都三年没回过京城了,该不会是花了眼,认不清回家的路了吧?”
围观百姓你一眼、我一语的打趣,纷纷落入定远侯夫人耳中。她在马车里坐立难安,时不时掀帘看看,面容难掩焦灼。过了会,她转向一旁侧卧在榻上的倜傥青年,问道:“南儿,不是说他们昨日已到河丘镇了吗?河丘镇离京城不过二十里地,怎的这会还没人影?”
周念南拿着颗洗净的青枣,懒洋洋地塞进嘴里,“母亲,三年的时间都熬过来了,您又何必急于一时,且耐心等等。”
他斜眼看向一旁伺候的虹岚,问:“虹姨,你说是不是?”
“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虹岚巧妙地回答,倒上一杯清心茶,送到夫人手旁,笑着安抚道:“夫人,先喝点茶水,侯爷马上就到了。”
定远侯夫人勉强喝下茶水,目光落在周念南的腿上,唠叨着:“你身上伤还未好,留在府中等着便是,万一遇到点事,又伤到了怎么办?”
“母亲,您盼我点好成不?”周念南吐出嘴里的枣核,捂着心口,没正经地道:“许您想父亲和大哥,不许我也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吗?”
还魂牵梦萦,茶饭不思呢,也没见他哪顿吃得少咯!
定远侯夫人习惯性地想斗嘴,忽听车外秋芜道:“夫人,侯爷到了!”
定远侯夫人当即掀帘望去。
马蹄声阵阵,轻撼地面。骑兵们整齐划一,昂首挺胸的自远处而来。身着统一军服的男儿郎们昂首挺胸,英姿焕发。尤其是领头那位年轻男子,身形高大,器宇轩昂,俊容意气风发。
定远侯夫人眼中浮现水光,遥遥呼唤:“北儿!”
那名年轻男子正是定远侯世子,周念北。
他一眼便瞧见马车前的定远侯夫人,立刻扬鞭策马,爽朗的笑声传开,“母亲!孩儿回来了!”
周念南在虹岚地搀扶下也下了马车,动也不动地望住周念北,脸庞难抑欣喜,“大哥!”
马还未停稳,周念北已一跃而下,飞奔到定远侯夫人面前,定睛望着她片刻,忽然掀袍跪地,重重嗑了三个响头,哽咽地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定远侯夫人再忍不住,心疼不已地抱住他,“我儿,我儿辛苦了!”
母子抱头痛哭,周念南虽未加入,眼尾亦隐有殷红,跛着脚去扶他们二人,“母亲,大哥,你们再不起来,旁人都要笑你们了!”
这话却是打趣,围观的百姓们虽抱着看热闹的心,见到此时场景,无一不觉动容,有感性者,也跟着他们一起泪水涟涟。
定远侯与世子常年镇守边疆,维稳大齐安定,定远侯夫人与幼子留守京城,一家人分隔两地,此时重聚,何其感人!
好不容易劝住二人,周念南举颈望远,忽有一抹伟岸身影闯入眼帘——
“父亲!”他再忍不住激动,高声呼唤!
比起周念北,那人更为沉稳伟岸,他气势夺人,饱经风霜的脸庞难掩坚毅肃穆,只在看到妻儿之时,才罕见地露出一丝柔情。
“夫人。”定远侯低声唤。
“侯爷。”定远侯夫人柔声喊。
场合不宜,二人并未作出亲密动作。可夫妻对望时,周遭的一切都似消失,彼此的眼中只剩下对方,那经年不衰,随着年岁愈加深厚的情愫,细密柔软地包裹缠绕着他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喊声。
“保家卫国,平定北疆,定远侯威武!”
“定远侯威武!”
“定远侯威武!”
声势浩大的欢迎声此起彼伏,人们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英雄,心神震撼,为之呼喊。
定远侯朝百姓们笑着颔首,周念北则抽空对周念南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嗨,说来话长,待回府后我与你仔细说。大哥,嫂子与侄子呢?”
“在后行的马车里,待会就到。”
兄弟二人互捶胸口后小声叙旧,周念南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意外瞥到一张熟悉面容。
……谢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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