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陈白起怔圆了一瞬眼睛,就看公子紫皇一把将她给抱入怀中。
硬压的触感,那宽阔的成年人胸膛显然要比陈白起这副赢弱的少年身躯轩昂伟岸许多,那独属他身上的男性气息这一刻尤为浓郁地充斥进她的鼻腔。
这一刻,不说陈白起傻眼了,这帐中的其它几人全都瞠大了眼,空气好像凝固了。
巨鼻息一喷,攥起了拳头,脚尖正要挪前,可他见女郎表情似诧异了一下,却并没有挣扎反抗,便又松开了拳头缓缓放下,面摊着脸,稳沉如石地继续保持缄默守护之态。
公子紫皇对于气息十分敏感,这期间他感受到了来自于巨的气势,但见他又很快泄下,知此人乃守护“陈焕仙”的扈从之类,便也没有计较许多。
他将心思全放在怀中之人身上,他像阔别已久的好友重逢一般,情绪难以压抑道:“焕仙啊焕仙,你险些令我以为我痛失一知己好友,你可知我曾有多遗憾难受?”
他讲话时抑扬顿挫,自然不察觉地喷息在她耳廓,这令陈白起不自在地避了避。
痒……
公子紫皇可以说是私下感情比较充沛的一类人,他雄壮处可气吞山河,柔意时亦可清嘉温存,不似那冰山岩石、碧潭清风那般不可捕捉、难以接近。
这样的人成为上位者,其实是最令将士与谋臣向往追随的。
陈白起被他那双铁臂抱得骨骼生痛,但也知他是真心与她重逢激动,这个拥抱就像男子对男子那般,没有什么旖旎之感,于是她便也不挣扎退躲,反正她眼下是个男人,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她松下肌肉,弯了弯嘴角,用一种“这下可遭了”的可怜语气道:“虽说是我的错,可接下来该不会每见一次相熟的人都来抱一下吧,我怕我这身子骨可难经折腾啊。”
听了她这既有诉苦又有逗趣的话后,公子紫皇即便知道她是在控诉他抱得太用力了,也不禁破颜而笑,他放开了她,似难泄满腔愤意,又揉了揉她脑袋。
这次,他小心地控制着力道,省得这小没良心的又来“控诉”他。
他又气又笑道:“可还知道是自己闯了祸,这些日子里你的死讯在各国传得沸沸扬扬,你可知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虽然他与“陈焕仙”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份便是这样,有些朝夕相处的人并不一定能产生深厚的友谊,但有些人只见过几面便已印象深刻,引以为友。
陈白起一怔,她忙敛下嘻色,求饶地问道:“公子,此事说来话长,皆非焕仙所能预知,不知你这边可有赵相国后卿的消息?”
公子紫皇神色顿了一下,他目光摄着她的眼:“你先讲讲你的情况,你为何会与赵相国一起在漕城被楚国的人埋伏?”
见他没有立即爽快地回答她的问题,陈白起便知道公子紫皇还是那个公子紫皇,待人真诚却也并非完全直心直肠、不谙城府。
她与他许久没见,他大抵也从吴溪与澹季的传信中知道了她的“失联”情况,见她不问其它,率当其冲便关心别国的相国安危,心中便开始衡量起两人如今的关系亲疏。
想当初还是他牵线让“陈焕仙”给赵相国后卿“看病”,当初她还有迟疑推搪之意,可如今观两人却有种道不清讲不明的紧密联系,像是外人不可插足的。
思及此,公子紫皇眸色微黯,乌金渐隐,心中莫名有种“引狼入室”的不爽感受。
而陈白起正在斟酌要几分真实几分含糊才好时,却不想公子紫皇已先一步收回了手,他宽容地拍了下她额头,笑了笑:“你与吴溪他们一趟赶路,潜夜披寒,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再叫上送上些吃的,这些事等有时间再讲吧。”
澹季方才在一旁一直羡慕又嫉妒地盯着公子紫皇搁在陈白起脑袋温柔轻按的手掌,他背上被拍的痛意尤没消尽,他差点呜咽一声,惨哭起来——厚此薄彼啊,他身板瞧着也不比那陈大谏厚实多少,将军你就舍得如此摧残于我么……
而吴溪如今也算亲眼所见当初陈蓉所讲的那句“兄长与公子紫皇有旧”的含金量有多重了,别说澹季看出来了公子对“陈焕仙”的厚待,连他都察觉到公子看“陈焕仙”时有种由心而生的欢喜,像捡到心怡的漂亮宝石,眼中有光。
听两人的谈话他们也插不上话,自觉该识相
退下了,再说“渝南兵防图”这事是魏国的军事重要,还是单独找个时间私下与将军谈好,于是吴溪便使了个眼神给“愤愤不平”的澹季,让他下去唤人安排吃食,而他还要下去处理其它被耽搁的军务,两人向公子紫皇暂时告下,留下了私下空间给两人(三?)好好地聊。
巨?不识相?不动山,完全不管其它,虽澹季挤眉弄眼暗示让他随他们一块儿出去等,可他没有理会,目不斜视,陈白起在哪儿他便在哪里。
见公子紫皇看着巨,这时陈白起也开口了:“公子,巨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的事都是他事无巨事安排。”
听了她的解释,知道这人在她心中份量不轻,公子紫皇便再次打量了巨一眼,这一看,便定了定,眸底不禁划过一丝恍惚,说来也奇,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见公子紫皇一直盯着巨,神色莫测,陈白起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一想到巨曾经与楚国的关系,或许公子紫皇知道他也不一定,于是立即转移话题:“方才经公子提起,焕仙想起的确有些干渴饥耐了,若有口热水也可趋趋寒意。”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果然,公子紫皇被转移了视线,他见陈白起内着秋衣,外面只单薄地披了一件斗篷,身形纤匀却瘦弱,昼时外面早已天寒地冻,她这一路赶来只怕衣罗冰凉,便歉意地道:“是我疏忽了,我平日不喜人随意踏足我帐中,所以不曾留有随侍之人……方才吴溪他们出去吩咐了伙夫,只怕还得让你等等,不过我帐中烧了热水,只是并无多余盛具,不如你便用我的吧。”
嗳?
见公子紫皇转身去替她倒水,陈白起忙跟上去,她受宠若惊道:“不、不用了,等一会等他们送过来便是……”
她倒不是真的有多冷,这帐内的温度还行,方才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可公子紫皇已快手快脚地倒好一盏,递至她面前了。
陈白起盯着热汽扑面的水:“……”
公子紫皇眸子扫过她干皮的嘴唇,见她没接,想了想,便道:“在军中向来行事粗糙,但我的用具平日都有人洗刷干净,方才我虽用过,可你我已如兄弟好友,你当不嫌弃我的用具吧?”
陈白起一听他都用上“嫌弃”两字,顿觉头大,她咽下了推辞的话,接过吹了吹,待吹凉些之后,也不想那么多,直接大口地喝下。
……她的确挺渴的,至于什么共用一个杯子、间节接吻、有口水细菌啥的,她通通地挥之脑后去了,这年代,还穷讲究些什么。
没等多久,吴溪他们便端上了热腾腾的吃食与汤糜,几人围在一块儿也不讲究什么身份、国籍、生疏,都边吃着边谈话。
陈白起由于心中存事,胃口不佳,便喝了些肉糜汤,没动其它,而公子紫皇用过食了,只为陪他们便随便吃了几口。
大快朵颐后,吴溪与澹季主动承担起收拾剩菜碗碟的工作,而陈白起则单独与公子紫皇讲了会话。
她将她失踪的事情,与被刺客盟、阴阳家等人设伏之事都避重就轻地讲了一遍,一来是她想从他这里打探些事情,自是得回应他的问题,二来她也是想通过她的事提醒他楚国远比他们认为的更加庞大、凶猛。
她心中有很多事情,而公子紫皇也看出来了,这一次他直接告诉了她:“赵国那边暂时并没有传出什么消息,赵国相国后卿失踪后,赵国那边的情势一下变了,兵封固步,即便是同盟也轻易是探听不到什么消息的。”
陈白起的脸色一下便不好看了。
“那……那婆娑,你……”她见他茫然回想的神色,询问便哑言而止了。
他并没有听过婆娑这个人。是啊,连后卿都下落不明了,其它人又怎么会在意一个相国的下属的生死。
或许是看出“陈焕仙”对后卿不同寻常的关切,公子紫皇安慰道:“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你不必过于担忧,赵相国他非寻常一般之人,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象的。”
陈白起只勉强地扯了扯嘴,回忆起那人的行径,便道:“他一向与楚国有罅隙,可谓是积怨已久,如今楚国这边又害了他一遭,他若安然无事定会回来掀起轩然大波,而非如今这般沉寂——”
陈白起断了声,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她一时抓不住,只扭过头问公子紫皇:“赵国那边一直是按兵不动,是吗?”
公子紫皇下意识颔首,等见她表情划过一丝古怪后,便似愤怒地咬了咬后牙槽时,他蓦地也想到什么。
他捻着光滑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的确,赵国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看似正常,却也不正常啊,一国之相生死不明,他们即便是因为暂时群龙无首按兵不动,却也不该这样安静得近乎无动于衷啊,分明之前还愤恨冲天麾军直下捣毁了一座城池,但接下来却无甚动静,连盟友的使者上门都避而不见。”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主公,命运(完)
陈白起又接口道:“公子,不知赵国是否打算占据陇西至淮阳河一带,再以赵国渝南登高地势,左右夹攻联合逐步逼近丹阳?”
公子紫皇耳膜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眉间耸动,他愣了一下,觑眯着她:“你怎会认为赵国是打陇西的主意呢?他们如今分明在争据栋明边州一带,要知道栋明离陇西可是不近?”
听他没有一口否决,反而以这样不平静的口吻来反问,陈白起便知她猜测得没错。
她心道,她虽曾并没打算真刀实枪地参与这场战争,但私底下也是研究模拟过攻楚战术的好吗?
当她知道魏国以渝南池咴开始发动进攻,最终占据了南林鬼娑坡与鹭坪水岸,以泗河为营时,她便在猜测他的打算。
要说楚国的疆土地域、城防守线她都一一推衍过过程,在脑中演练过,而渝南这个地势并不讨好,以下攻上,以底探高,坡度陡且险,是不利于攻击一方的军事突攻,再后是一片水草萋萋之地,草险水险势险,也不适扼要固守,是以魏国走这一步,唯有两个原因可想。
要么是领兵的将军瞧不清局势胡乱指挥作战,要么便是另有处图,而陈白起对公子紫皇还算了解,所以应该是后者。
于是她便有了另外一种想法,那便是利用渝南山谷连绵与拢西平谷接合起来,那便相当于形成一堵流洪之墙将丹阳堵截于内,既斩短了他们外援的手脚,又令其困于圜宇无法逃脱。
于是便有了陈白起方才的试探,她含笑道:“有一计叫瞒天过海,还有一计叫暗渡陈仓,公子看来对兵书策略研透至深啊。”
公子紫皇一直安静地看着她,似不愿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种表情,他闻言也笑了,意味深长:“若楚国的人也都如焕仙一般知微见著,紫皇这一仗只怕会功败垂成。”
陈白起讶异地与他对视一眼。
倒是没料到在公子紫皇的心中对她评价如此之高。
想当初她方临战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确还曾野心勃勃在这战国中拿下战神这一称号,在得知“战神”已有花落它人时,她还兴致勃勃地想着要与其一较高下,瞧瞧这个“战神”是否当真名符其实。
而追溯当初,倘若她并没有被孙鞅杀死,如今仍旧留在楚国,只怕他们战场上一争鳌头是迟早的事……
陈白起扯了扯嘴角,无意义地笑了一下,她口上谦虚道:“焕仙只不过是纸上谈兵厉害,若论实战经验只怕十个焕仙亦不敌一个紫皇。”
公子紫皇有些看不懂她面上的表情,他负手摇头,目光投注于火莹之上,渐渐空朦起来。
“焕仙,你可知将一人投入撕杀混乱的战场上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吗?烽烟滚石,风洌黑天,周围都是人影地晃闪,有敌人的,有自己人的,那混织惨烈嘶吼的叫声,那溅飞猩热的血,那来往奔赴死的人群……”
听着他细致色灰调的描述,陈白起眼前仿佛也一并浮现了烽火狼烟、长河落霞的惨烈战场画面。
“除了随时要提防敌人的偷袭,还得奋勇杀敌,刀起刀落,当你身边的尸体越堆越多,脚下踩着的血越来越浓稠,时间久了,你会觉得你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脑与眼重复地进行同一件事情,你会渐渐忘了自我。”他苦笑一声,转眸投于她身时,目光才像檀香萦绕佛像的慈悲,倚上了些许人间烟火。
“所以事先谋划的一切皆为本能趋动身体,能防微杜渐,有一个纸上谈兵,却能将一切掌控于手的参军,于我而言也是一件值得兴庆的事。”
这还是陈白起第一次听见一位将军讲起领兵打仗时的真实感受,听得出来,公子紫皇在战场上对敌时并没有享受杀人的快感,而是像机械完成一件任务一样的冷静麻木。
他的心是暖的,即便是经过血的洗礼,也不曾惶怆悲凉,自暴自弃地渡波暗河,阴郁残暴。
陈白起一向都颀赏这样一种心志坚毅之人,她乌眸漪光,有感而发地真诚道:“那是对别人而言,可焕仙所认识的公子紫皇却不只是一介只懂杀敌冲锋的鲁莽将军,而是兼具谋士头脑、智勇双全的将领,我想你缺的也不是一个能替你拿主意的人,而是一个能交于后背、在战场上生死不叛之人,一个的无出其右何其孤独,桴鼓相应于乱世更能补缺完美。”
她的眼神是如此透彻,她的话是那样温暖而炙热,公子紫皇像是被她的眼、她的话给抚顺了一身逆骨,竟兴不起一丝反抗之力,只能生生地呆怔住了。
她所讲的,正是他内心所一直渴求、却一直填补不满的那部分,从不曾有人如此准确地剥析过他的想法,在他们的眼中,公子紫皇便是魏国的战神,永远只存在于神坛之上,实则他的彷徨与深怕行差踏错一步的谨慎仔细,又有谁能够看清明白。
谁都害怕孤独与高处不胜寒,他亦一样,可这世上也不谁都可以与云巅之人推心置腹,所以能够琴瑟相合之人可遇而不可求。
他们垂眸相对,时间暂游。
陈白起弯唇浅笑,而他长吁一口气后,也笑了,笑得那样畅怀而明亮,他一勾臂,将她拉近自己,他低睑凝注于她的柔玉面目,便握着拳头轻按于她胸前。
“你啊,是真懂我啊。”
他俯弯下腰,将唇凑近她耳畔,用更低、却磁性滚烫的声音道:“所以,你愿意来当那一个人吗?”
他的声音像含着喉,软着舌吐出,那低恳而倾诉的音调,听着像是渴而不得的乞求意味。
陈白起心头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
他那刚烈旎侬的眼神,也正直直地盯着她,那一刻,她从中仿佛看到一片艳炽的火焰掀起漫天花瓣朝她席卷而来。
要命啊,这挖资本主义墙角也能挖出像他这样的全身酥麻、耳根发软她也是服了,还好她记得她如今是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女人,不然还以为他是在模仿隔壁老王呢。
她忙扭开身子,力持稳笑:“不敢,焕仙话语托大了,还谢公子海涵不计较焕仙……”
公子紫皇收回手反手背于腰间,指腹间轻轻地摩挲着,面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他知道她这是在委婉地拒绝了。
他不想强人所难,反正……他也并非定要非她不可吧。
这样想着的公子紫皇却不知为何,心中的怅然若失却挥之不去。
于是他干脆转移了话题,也将思绪放在了正事上。
“想必你也听说了齐君也御驾亲征一事吧。”公子紫皇问道。
见他主动提起齐国的事情,陈白起本着等着这一茬,自然颀然接口道:“此事焕仙在茶室内听茶倌提起过几句,但还请公子详解其中前后。”
见她一提起那个齐王便明月转清辉,端是一门心思都扑上面了,完全没在意他之前的提议,他舌尖抵了下牙龈根,扯出一抹不是滋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