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相国夫人 第112章

作者:红姜花 标签: 穿越重生

  说到最后,赵姬的啜泣彻底掩盖了破碎的言语。

  赵维桢无声地一声叹息。

  平心而论,赵姬已经做的很好了。

  明明已经控制不住悲痛,她也把情绪崩溃压制到了最小的幅度。没有像是在邯郸那样,动辄就情绪激昂,也是维持住了最后一分理智。

  她确实想不明白。

  赵姬一生就很少有“想明白”的时候。

  当年阿父把她许给公子异人,赵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是同一名落魄公子不穷不富的过一辈子。

  后来,夫君受了吕不韦赏识,他们的条件好了一些,她有了儿子。赵姬又觉得,说不定她能随夫君有朝一日去咸阳,去秦宫看看,还能过上好日子。

  赵姬穷尽前半生的想象力,她也就想象到这里。

  可随后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赵姬作为一名富商女儿能够理解的范畴。

  她的夫君跑了,把自己和儿子丢在邯郸。

  之后他成为了秦国太子的嗣子,又娶了另外的女人。

  维桢夫人说的什么“联姻”、“利益”,什么战胜外交,在邯郸时,赵姬几乎都没听进去——她觉得这些事距离自己都太遥远了,完全不应由她来操心,会发生在她身边。

  直至随着维桢夫人来到咸阳,直至发现夫君在秦国颇有威望,直至他成为了太子,又迅速成为了国君,赵姬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些事情,不仅会发生在她身边,甚至是她的一举一动,也许会左右事态的发展。

  夫君从来不嫌她迟钝的,一如维桢夫人。他耐心地对她说,若有不懂,可直接问他,即使他没空,也可以去问子嬴姑娘。

  可没等赵姬真正开悟,夫君就……

  赵姬越是细想,就越难过。

  她只觉得好像是天空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尽管往日也有类似的情况,可最终它都会愈合的。

  但赵姬清楚,这一次不会了。

  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出于本能,赵姬清晰地意识到:若是夫君一死,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人再提供给她坚实的依靠。

  赵姬一双明眸饱含泪水,她抬起浓密的睫毛,触及到的却仍然是赵维桢平静且沉重的面孔。

  在邯郸的时候,赵姬很怕赵维桢,尤其是怕这幅表情。

  仅仅是因为她与赵姬认知里的“女子”不一样。

  她会用这样的表情告诉她,夫君另娶不是不爱她,旁人刁难也不是因为仇恨。她用这幅平静的面孔颠覆了许多赵姬赖以生存的认知,说出口的全然是男子一般的话语。

  赵姬很久之后才明白,她屡次在维桢夫人面前失控,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厌恶,完全是出于“害怕”。

  现在她不怕了。

  她擦去泪水,心底翻涌上来的竟然是羡慕。

  羡慕维桢夫人可以在如此紧要关头保持沉着冷静,可以把所有的情绪尽数压在心底,去做别人的依靠与保护伞。

  “我晓得的。”赵姬再次重复了一遍,不是对赵维桢,而是对自己强调:“如果有事情,全听夫人与不韦先生吩咐。”

  “我已派蒙毅离开咸阳宫,去通知蒙武将军。”嬴政补充:“上半夜的时候,芈夫人的女官就找借口出宫去了。”

  蒙武就是蒙恬、蒙毅的父亲。

  幸好蒙骜将军临行前,只带走了蒙恬,把自己的亲儿子留了下来。

  赵维桢飞快地盘算时间:虽说是派魏盛出城通知王翦,但真出了情况,等王翦带兵回来是来不及的。

  蒙武留在咸阳,能调动的兵力不多,能拖一点时间。

  不过——

  赵维桢挑了挑眉:“芈夫人的女官?”

  在华阳太后有所动静之前,赵维桢从来没说出过心中的假设。

  嬴政是赵维桢一手教出来的,他的母族势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可谓是天生不会依附于任何一方势力。

  正因如此,先昭王宠爱他、秦王子楚重视他,朝中官员对他少年天才的名声亦是毫不掩饰地赞赏有加。

  如果赵维桢站在华阳太后的位置上,她会在这个关头把嬴政换下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不成,待日后嬴政上位,他势必会比即位之后才突然强硬起来的秦王子楚棘手百倍。

  赵维桢没说,是因为她总不可能直言秦王子楚马上就会死。

  她更不想让嬴政对眼下张口闭口就是阿兄,非得要跟在阿兄身后的小成蟜心生嫌隙。

  没想到的是,即使她不说,嬴政也意识到了。

  少年嬴政的面孔中依然没什么表情。他一双凤眼里闪烁着的只有了然:“成蟜只有七岁,他还不懂这些。只是权力之争,即便他不懂,也定会被架起来。”

  赵维桢悬着的心又放了下去。

  如何可以,赵维桢还是不愿看到兄弟阋于墙的戏码。

  嬴政心有明镜,她就不白白担忧了。

  “如此,那就——”

  “太傅、王后,太子。”

  赵维桢话说一半,寝殿沉重的大门开了一条缝隙,一名神情疲惫的侍人走了出来:“王上请诸位进殿交谈。”

  这就是有话要对她与嬴政说了。

  见侍人面露倦色,显然是好几天不曾阖眼,赵维桢想了想,问道:“宫中侍人,没有轮班么?”

  侍人一惊,而后诚实回答道:“回太傅,自然是安排轮值,只是王上病重,臣实在是无心休息。”

  赵姬接嘴:“他是夏太后送来照顾王上的侍人。”

  夏太后是秦王子楚的生母,所以面前的侍人是自己人。

  “劳烦你出宫一趟,”于是赵维桢叮嘱道,“到宫门前放风,若有意外,立刻回来禀告。”

  “是。”

  侍人领了命令,拔腿就往宫门跑。

  赵维桢则看向嬴政和赵姬:“进去吧。”

  一行人走进寝殿,还没行至床前,与赵维桢完全相反的死气沉沉模样完全相反,一阵爽朗的笑声爆发开来。

第77章 七十七

  077

  一阵笑声打破了寝殿之内的沉静。

  赵维桢朝上朝下见过秦王子楚许多次,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离开时秦王还只着衬衣,再进门他已换上朝服。

  秦王子楚坐于床榻上,双腿一盘一蜷,肆意至近乎无礼。他仿佛髑髅般的面孔中堆满了能称之为放纵的笑容。

  与之相对的,吕不韦也不再顾及礼节,直接坐在了国君的床榻边沿,脸上同样挂着肆无忌惮的笑容。

  “刚好,太傅来了!”

  秦王子楚转过头来,不等赵维桢行礼,就直接开口:“太傅来为我作证!不韦先生非得说是在先昭王四十七年识得我,明明就是四十六年,是他不记得!”

  赵维桢顿时就明白二人在交谈什么、又为何发笑。

  她展露在外的紧绷为笑意取代,赵维桢勾起嘴角:“王上,你与相国相识时,他还没向我父下聘呢。”

  “……是了。”

  秦王一愣,而后又是苦笑几声:“是我糊涂,太傅嫁与不韦先生时,政儿都有两岁大了。阿妫呢?阿妫总是记得。”

  他看向赵姬,视线交汇,赵姬还没说话,眼中又是蒙上一层雾气。

  但赵姬还是思忖片刻,开口回答:“回王上,妾记得呢,是昭王四十六年末没错。”

  吕不韦讶然:“竟是我记错了?”

  赵姬压下哭腔,认真解释:“王上记得的,怕不是不韦先生与王上见面的日子,而是不韦先生碰见王上的日子。”

  提及过往之事,赵姬说着说着,也是平静下来,面孔中不免带上几分怀念的色彩。

  “妾记得可清楚,当年王上在邯郸,衣食短缺、穷困潦倒,跑去酒肆买酒,还叫下人欺凌,说是赵国的酒,不卖与秦国人。”赵姬说:“王上不忿,与酒家争执起来,还叫人给打出来了,在街头推推搡搡。”

  秦王子楚一拍大腿:“正是!那日不韦先生刚好街头路过,便差自家酒肆的伙计请我喝酒。”

  话至此处,吕不韦恍然大悟。

  “确实是我乘着马车路过。”他说:“只是我不露面,王上怎知是我?”

  他的问题又是换来一阵笑声。

  “不韦先生的马车,用的均是千金不换的好马,去拉那吱吱扭扭、恨不得要散架的车舆。”秦王子楚揶揄道:“在邯郸谁人不知?先生那高头大马拉破车,我一打眼就见到了!”

  吕不韦忍俊不禁:“本为低调,不曾想却成了笑话。”

  秦王子楚认真辩驳:“怎会是笑话?正因那马车,我还没同先生见面就已经知道,先生全然不在乎旁人置喙、评议,是胸有沟壑、目光远见之人。”

  “巧了。”

  吕不韦笑着补充:“王上为赵人的酒肆赶出来,既不气馁、也不懊恼,与之争论时不卑不亢,言语之间话不客气,却是在捍卫秦人尊严,而非自己的面子。正是这般,不韦才觉得,王上虽衣着简朴,但完全是有为公子的模样。”

  秦王了然:“怪不得先生见我尊敬有加。”

  吕不韦也是笑言:“无怪乎王上见不韦彬彬有礼。”

  二人话语落地,均是一声长叹作感慨。

  秦王子楚依然兴致勃勃,他往虚空一指:“还记得子楚初见先生,心中忐忑,不知该与先生如何交谈才算合适——若是拿捏高了,我区区一质子,恐遭人厌弃;若是放低姿态,又是丢了秦国的脸面。”

  “可王上见不韦,不韦却觉得王上进退有度、气概卓然,即使条件窘迫,也不无狼狈之色。”

  “那都是装出来的。”

  秦王子楚得意道:“没想到我还能骗过先生。不过见到先生后,先生一言,子楚就知道该如何对待先生了。”

  “哪一言?”吕不韦问。

  “先生问我,是愿先生资助我在邯郸过富足日子,还是愿先生资助我归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