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上浅酌
等桑洱离开,书房中便只剩下了一大一小。
两人都没说话的意思。裴渡踱步至桌子旁,看见炖盅旁放了一个小碗,碗中盛着没吃完的食物,几颗红枣,和一只酥烂的鸡腿。他以为这是桑洱用过的碗,没有在意,将碗推到一旁,坐了下来,不客气地直接将整个汤盅捧到了自己眼前。
谢持风默然片刻,垂下眼,走了过来,打算拿走自己的碗,把余下的食物吃完。
但在这时,忽然有一只手肘,从旁边伸来,恶劣地撞了一下这个碗。
谢持风被震得退后一步,碗没拿稳,往下落去,被对方的手及时接住了。
碗中的红枣和鸡腿,却都洒到了地上。
蜷卧在一旁的松松闻到香味,“嗷呜”一声,冲了过来,叼着鸡腿跑了。
谢持风蓦然顿住,有几分惊疑地抬起了头,盯着裴渡。
“你是聋了,没听见她说的话吗?这是我的。”裴渡微笑着说:“少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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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叔叫了桑洱出去,是因为她之前命他去查的事,有了结果。
那个小饭馆的老板,被偷了钱是真的。但偷钱的人,不是谢持风,而是饭馆里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伙计。这家伙背地里嗜赌如命,已经偷了铺子的钱好长一段时间了。只是之前几次,他偷的数额都很小,所以,总能侥幸地瞒过去。
一次又一次,他的胆子也越来越肥。常在河边走,这次终于湿了鞋,被发现了。
目睹了那场险些砍手的闹剧,这伙计知道事情闹大了,不敢再拿铺子里的钱。但赌瘾难戒,他囊空如洗,还是忍不住出入赌坊,跟人吹嘘。桑洱一方早已怀疑他。对他来往的熟人顺蔓摸瓜,再对照他还债的记录,终于让真相水落石出,从而还了谢持风的清白。
翌日,那彪形大汉老板带着礼物,堆着满脸的笑,登门来向桑洱赔罪。
桑洱却没有接受他的礼物,更没有让他见谢持风,只淡淡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过了三个时辰,桑洱没有叫任何人,单独带上谢持风,坐上马车,去了一趟那天的饭馆后厨。
不知道为什么,桑洱总觉得,谢持风今天好像有些心事,心不在焉的,比平时还要沉默。
很快,目的地到了。马车停下来,桑洱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示意谢持风看外面。
谢持风有点儿不解,抬起了手,轻轻地掀开了马车帘子。
此刻正是午时,秋阳当空。饭馆门外的大街上人头涌涌,被堵得水泄不通。在人群之中,饭馆的老板的脸憋得紫红,忽然间,抬起手,“啪”一声,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谢持风睁大了眼眸。
人群一片哗然。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知道我知道!前些日子,他在这里冤枉了一个小乞丐偷钱。结果现在真相水落石出,小偷根本是另有其人。”
“我当时也看到了。要不是秦家那位小姐恰好路过,阻止了他,那小乞丐的手早就被砍掉喽。”
“这么说的话,这老板把脸扇肿了,也是活该。”
打完一个耳光,还没结束。
壮汉还在一下接一下地重重扇着自己。
那一天,他打了谢持风三个耳光,还说要砍掉他的手。
今天,便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辰,还给了自己六个。
谢持风内心有些震动,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一幕。
“我想,比起几句轻飘飘又不诚恳的道歉,用这样的方式向外界澄清真相,顺便让他尝尝自己施加给别人的屈辱,才更能让他记住教训,以后不再胡乱冤枉好人。”桑洱解释了一下前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就自作主张了。没有吓到你吧?”
“……”谢持风放下了手,帘子滑落,他轻声道:“没有吓到。”
在那个又冷又黑的树下坑洞里,他烧得昏沉,还以为当时听见的承诺只是幻觉。
他没想到,秦桑栀会言出必行。仿佛明白他的心结,将这件和她无关的小事放在心上,还认认真真地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追索真相。
桑洱高兴地说:“那我们回去吧。”
谢持风望着她白皙的面容,有点儿失神。
这个人,和他一直想象着的秦桑栀,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
被谢家埋怨痛恨、任性自我、十恶不赦的秦桑栀,和他眼前这个秦桑栀,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回程中,谢持风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
虽然没有说话,但大概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彻底粉碎了,他的眼眸多了一丝亮光。
桑洱顺着谢持风的视线看去,发现他看的是裴渡提到过的那些竹篷,便问道:“说起来,你来了泸曲那么久了,也没有在街上好好逛过。还有十来天,庆典就到了,裴渡说到时候想出来看杂耍,你要不要一起来?”
桑洱没指望他点头。但出乎意外地,谢持风迟疑了下,居然点了头。
“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听了这话,谢持风的脑海里,不由浮现起了昨天在书房里的那一幕。
那个叫裴渡的人,在秦桑栀的面前,虽然顽皮,有些无礼,但总体上,是个相当讨喜的少年。没想到人前人后是两幅面孔。
撞倒他的碗时,裴渡的神色并不凶狠,唇畔还笑盈盈的。
却给了谢持风一种脊背竖毛、如临大敌的威胁之意。
谢持风有一种直觉。
裴渡不是好人。
他在秦桑栀面前那个模样,多半是伪装的。其本性,一定比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要恶劣上百倍。
只是,自己和秦桑栀认识的时间不长,感情亦不深。
要是突然对她说裴渡不是好人,要她提防裴渡……既没有证据,又显得很奇怪,像在挑拨离间。
谢持风眉宇纠结,拳头慢慢捏紧,又松开了。
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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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帮谢持风洗清了他被冤枉的罪名,桑洱明显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防备和疏离,降低了不少。
以前,谢持风沉默寡言,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间,似乎不想和这里的人多加接触。
现在,他的话依然很少,却开始踏出房间,主动帮桑洱抄那些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持风的身体渐渐养好,大大小小的伤口愈合。还是瘦,但比起刚来时的瘦到脱相,如今的他,看着要像样多了。瘦削的脸颊,也稍微长了一点肉。
这段时光,是谢持风这几年来,过得最平静安然的时光。
而裴渡,最近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三人在同一屋檐下,看似处得相安无事。实际上,裴渡一直在冷眼旁观,等着看桑洱什么时候送谢持风走。
但桑洱似乎没有这一打算。
反过来,谢持风开始无声地入侵到了本来由他独占着的桑洱的时间里去。半个月后,裴渡得知谢持风还要跟着一起出去逛庆典,对他的不满和厌烦,更是冲上了顶峰。
那天,暮色时分。桑洱换了件好看的衣服,来到正厅,发现谢持风还没过来。
今晚的庆典,篝火花车的表演会定时开始。也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要是迟了出发,恐怕会错过最精彩的部分。
裴渡正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嗑瓜子,闻言,拍了拍手,主动说:“我去叫他吧。”
“好吧。”桑洱话没说完,裴渡就去了。
不一会儿,裴渡回来,神色如常道:“他睡着了。”
“什么?”
桑洱有些意外,走到谢持风的房间。门没有锁,床头放着一本书,他呼吸均匀,桑洱轻轻拍了拍也没醒,确实睡得很熟。
裴渡道:“他累了吧,小孩子不都爱睡觉么。”
桑洱摸了摸他的脉,没有什么异常,便没有强行叫起他。吩咐忠叔来照看一下,就和裴渡出发了。
庆典当夜,泸曲城里,明灯高悬,星灿如雨,分外热闹。
观赏了篝火花车。两人还有点意犹未尽,置身在熙攘人潮里,缓步前行。
半路,桑洱忽然感觉到了小腹有种熟悉的坠痛,怀疑是例假来了,就让裴渡在路边等着。
裴渡想跟着,但桑洱哪里好意思,干脆地拒绝了,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街心人多,裴渡站在华灯下。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红的衣袍,因异域的血统,他的身形比普通少年人更纤瘦修长,抹额美玉,褐发雪肤,浅色瞳眸,非常吸睛。才一会儿,就惹来了许多瞩目。
裴渡往街边走了几步,在巷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巷子深处传来了几个小孩的说话声,其间夹杂着一道细弱的哭声。
“嗳,你们怎么了?”裴渡百无聊赖,搭话道。
几个小孩回头看到他,都围了过来,指着他们之中那个在哭的小孩,着急道:“哥哥,你快帮我们安慰一下他吧。我们刚才在玩骑马的游戏,鞭子不小心打中了他的脸,他都哭到现在了。”
他们说的鞭子,自然不是真的鞭子,而是一截拔掉了刺的软树枝。
那哭泣的小孩约莫七岁,头顶双髻。细嫩的面颊上果然有一道淡淡的红痕。
裴渡翻了个白眼,道:“我能怎么安慰,我又不能让他不痛。”
闻言,小孩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大男孩见状,挽起了自己的裤腿,说:“小虎,你别哭啦。你看,我上次在家门口玩,被老大撞倒了,膝盖磕掉一块皮,也没你哭得那么惨呢。”
“我我我、我也有,你看。”一个小孩儿也拉起袖子,展示手肘的浅疤。
但即便大家自揭伤疤、以毒攻毒,也没有用,那小孩依然哭个没停。
裴渡掏了掏耳朵,不耐道:“你这算哪门子的被鞭子抽啊,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人才叫疼。现在就哭得这么厉害,要是被那种鞭子打一次,你岂不是要当场气绝?”
泪眼朦胧的小孩哭声小了些,茫然道:“沾着盐水的鞭子?”
“嗯。”裴渡撑着腮,语气散漫道:“你们去过西域、见过那边的人是怎么打人的吗?”
众小孩都摇头。
“那我给你们说个故事。以前有个小孩,被卖去了西域做奴隶,伺候别人。他每天一睁眼就要干活,到半夜才能睡觉,饿肚子时,只能吃干硬的饼,还总是挨打。有一天,他逃跑了,却没跑过地主的马,被人捉了回去。那地主为了让其他奴隶都长长记性,选了夏天最热的午时,扒光这小孩的衣服,将他绑到沙漠里的一棵树上,然后用鞭子抽他。唔,就是那种沾了盐水的鞭子。”
裴渡说的故事,新鲜又可怕。那个拉起裤管展示疤痕的孩子咽了咽唾沫,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要绑在树上呢?”
“西域的天上有很多鹫,闻到鞭子抽出的血味,就会飞来,啄食那个逃奴的肉。人还没死,就会被啄成半个骨架了。再加上天气热,汗水是咸的,流下来时,等于在伤口撒盐,也会很疼。”裴渡伸手,捏了捏那个哭泣的孩子的脸颊,微笑道:“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脸上这道不算什么了。”
这小孩的哭声果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惊悚的表情。
一个孩子两股战战,颤声问:“那么,后来那个逃奴怎么样了。他真的被吃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