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哀蓝
“娘~”牙牙跳上马车,“人家乖得很,是这几人于闹市纵马,还差点踩踏死一个老婆婆跟一个小弟弟,我才出手的。”
桂菀无奈地看着女儿,用帕子给她擦去额头薄汗:“娘不是要管着你,只是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万一吃亏了怎么办?”
牙牙吐吐舌头:“爹,你快管管娘,她越来越嗦啦!”
话是这么说,可七年下来,桂菀对于女儿的管控愈发宽容,愈发向谢隐靠拢,从前爹惯着姥爷惯着还有个娘拴着,现在连娘一起纵容,牙牙更是放飞自我,但她并不因此显得粗鄙,反而格外有想法,人也独立。
跟谢隐学武更是能吃苦,还有个远大的目标,那便是和爹一样当个好官!
桂菀不忍心戳破女儿的希望,于是对她愈发溺爱,牙牙也不骄纵,她转头就朝谢隐告状:“爹,你还不管管他们!”
身为西川五省总督的谢隐此次回京述职,基本上便不会再离京了,正巧苏阁老告老还乡,内阁空出一个位置,皇帝一直没松口,众臣还在琢磨,却在此时得知谢隐回京的消息,顿时了然,合着皇上早就想好让人入阁了!
年过而立的谢隐并未如同龄人一般留胡子,他看起来跟年轻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周身气质愈发温和,当初他离京为昆州通判,不知多少人笑话他自讨苦吃,结果人家仅仅去了一年,昆州便改头换貌蒸蒸日上,有了政绩,皇帝自然不会忽略他,谢隐在昆州当了两年通判,昆州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他被调任时,百姓们泪洒当场夹道相送。
而他的妻子,在昆州也被人称为桂夫人,可以说没有桂夫人,昆州经济不可能发展的那样快,这夫妻俩一心一意,又不恋权,七年时间,谢隐便从一个通判升为西川五省总督,这是何等惊人的速度!
除却他卓绝的能力外,其断案之能更是令人叫绝,接连破获多起大案,甚至有青天一称,而更令人羡慕的则是他爱妻如命,不仅不阻止妻子抛头露面,甚至连女儿也跟随妻子姓,迄今无子,亦不见身边有什么红粉,光是这一点,便胜过世间大半男子。
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强硬,软硬不吃,他名扬天下,此番回京,各家也再三叮嘱家中爱惹事的子孙,千万别撞到这谢总督的枪口上去,否则可救不了他!
谢隐铁面无私,据说他现在吃穿还靠桂夫人呢!真是没有半分男子气概!
谢隐对着女儿十分温柔,“好。”
抬眼看向几个纨绔世家子可就不这样了,虽说表情没变化,可那眼神愣是将几个少年吓得噤若寒蝉,等谢隐问他们父亲是谁,几人竟是丝毫不敢隐瞒如实说了,谢隐点了下头,又令人安抚了那对受惊的祖孙,这才放下马车帘幔,重新启程。
早在他还没返京,皇帝便在京中赐下了宅子与下人,且谢隐妻管严世人皆知,皇帝还跟他开玩笑说恐夫人怪罪,因此不敢赐下美人,把桂菀臊得满面通红,她哪里是悍妇了,偏偏谢隐每回跟旁人解释,说是他自愿,并非夫人强悍,旁人都用那种谢大人你不用说懂得都懂的眼神看他,出门在外,也总有些妇人来问桂菀驭夫之术。
桂菀若是懂得驭夫之术,还至于上辈子过得那样惨么?
奈何她说没有,夫人们根本不信,认为她藏拙,她实话实话,她们又觉得她是在炫耀,真是怎么做都不对。
后来谢隐直接出面请那些人约束自己的夫人,桂菀才清净下来,这些事她平日里都不想叫他知晓,世人只知道他年纪轻轻便要入阁,却不知这都是多少个日夜操劳换来的。
而她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
夫妻两个拜见了皇帝后,那几个纵马行凶的少年也被狠狠揍了一顿,至此,谢隐正式入阁,他这一生不曾有一日为自己活过,始终记得当年桂菀同他说的话,她说世间有许多像她一样的可怜人,而他有帮助他们的能力,便不应当埋没。
他承诺过她,因此终其一生都在贯彻这个誓言。
桂菀十分长寿,谢隐也一如曾经自己说过那样,会陪她到寿终正寝之时,而很多很多年后,牙牙成为了本朝第一名也是史上第一名女官,桂菀也渐渐老去,在她闭上双眼之前,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句一辈子都没敢问出的话。
她问他是否爱她。
数十年的陪伴与情谊,是不是爱呢?
已经白发苍苍的谢隐冲她笑了,桂菀不由得也回以笑容,过去好久,谢隐才轻声回答她:“爱。”
能得到这一声爱,无论是真,亦或是善意的谎言,桂菀都再无遗憾。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而谢隐怔怔地望着溘然长逝嘴角却犹有笑意的妻子,似乎也感觉到了灵魂上的平静。即便他很快就会离开,即便离开之后这一切都将不再被记起,他也让她得到了幸福。
这就够了。
第31章 第三枝红莲(一)
“柱子哥,柱子哥,柱子哥!你醒了吗?柱子哥?”
谢隐缓缓睁开眼睛,萦绕在耳畔的是略带颤抖却细软的女孩说话,除此之外,还有轰隆轰隆的绿皮火车行驶于铁轨之上的声音,窗外飞速后退的细细的电线杆,惨白的灰色天空,以及不远处三角眼大众脸正在掏包的扒手。
叫他的是个身形娇小,面容稚气十足还有些干瘦的小姑娘,头发枯燥发黄,编成个麻花辫垂在胸口,穿着红底绿花的上衣跟黑色裤子,脚蹬一双黑色布鞋,因为太瘦了,于是愈发显得眼睛大,明明已经被那扒手吓得脸色泛白,却还是告诉了谢隐。
谢隐低头看着她,小姑娘紧张地盯着前方,身体在发抖,却还是依赖地看着谢隐,显然在她心中,谢隐绝对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但是……谢隐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虽然高,却同样瘦弱,脚上的绿色胶鞋开了口子,露出几个脚趾头,手指甲缝里尽是污泥,可见平日便不是多么爱干净的人,他恍了一下神,虽然还没来得及接收记忆,却不能辜负此刻的信任。
小姑娘瞧见谢隐站起身,目光满是崇拜,谢隐跨过过道,一把攥住了那扒手的手腕,扒手的三角眼里露出阴狠的光,自袖口亮出一把锋利小刀,一般人瞧见这个大多会忍气吞声不再多管闲事,毕竟谁都不想搭上自己的小命。
小姑娘猛地捂住了嘴不敢叫出声,她有些后悔自己叫醒柱子哥了,万一柱子哥真的受了伤……
谢隐面无表情地将此人的手腕往后一折――虽然自身力气不足,但好在对方也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扒手而已,力量是兴许有悬殊,但技巧与经验上谢隐更丰富。
这一通动静惊醒了其他正在睡觉的人,天刚亮不久,绿皮火车坐着又难受,不少乘客都睡得特别沉,有人发现了自己被划开的包,顿时大叫起来,很快引来了列车员,那三角眼眼珠一转,反手就想把兜里的东西往谢隐身上扔,谢隐稍微一用力,他便因关节被扣而动弹不得,只能跪在地上大吼大叫,说什么冤枉好人要找公安之类的。
小姑娘站起来跑到谢隐身后露出一磕脑袋:“你才是小偷!”
三角眼恶狠狠瞪着她,把小姑娘吓一跳,拽着谢隐衣摆的手更用力,谢隐觉得再拽下去,这件廉价的上衣可能要报废。
列车员二话不说把三角眼摁走了,三角眼临走前还剜了谢隐一眼,谢隐心知像这种扒手必定是团伙作案,说不定这节车厢里便有他的同伴,自己实在是不该出这个头,旁人丢了钱财与他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小姑娘信任他,认为他能够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的话。
被掏包的乘客纷纷向谢隐道谢,没想到这人看着邋里邋遢不像个好人,却是个古道热肠的,真是他们误会了。
小姑娘听见自己的柱子哥被人夸,喜不自胜,一张瘦巴巴的脸蛋上都溢满笑容,看到她笑,谢隐不觉也微微勾起嘴角。
“蒲山站,蒲山站到了!排队下车不要拥挤啊!”
大约过了十分钟,列车员拿着大喇叭在喊,谢隐刚站起身,小姑娘就很熟练地把包袱全拿上了,仰着一张略黑的小脸冲他笑,傻乎乎的。
谢隐伸手要接过来她还不让:“俺拿俺拿,柱子哥,俺拿!”
谢隐表情温和,动作却颇为强硬将包袱全抢到了自己手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拉住了小姑娘的手,刚才那十分钟已经足够他接收全部的记忆了。
周围的人纷纷看过来,八十年代哪有人出门手拉手的,谢隐面不改色:“人多,免得走丢。”
小姑娘脸……应该红了吧,太黑了,谢隐没怎么看出来。
一出站台,谢隐就感觉有人跟着,他面色渐冷,却什么都没说,免得小姑娘因此担忧:“五丫,你累不累?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啊?”小姑娘面露难色,却又不敢否决,怕他生气,“咱们好像没多少钱了,还得买去泾江的火车票呢!”
柱子哥是单身汉,没什么钱,她的钱也是自己这些年辛辛苦苦悄悄打猪草卖山货攒的,除此之外就是家里人把她卖了的那一百块钱,这回从家里跑出来,哪哪儿都要花钱,外头一百块根本不够花,她都不敢吃饭了。
谢隐温声道:“咱们先在蒲山安定下来,等赚了钱再去泾江。听说泾江那边消费特别高,咱们这点钱到了泾江去怕是连饭都没得吃,我刚才看到火车站附近有那种出租的民房,租一个月也用不了多少钱,你看这一路风尘仆仆……”
话说一半,发现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谢隐不觉回想了下自己的话是否有不对的地方,“怎么了吗?”
“柱子哥,你刚才说了个四个字的词!”小姑娘满脸都是崇拜,“俺听村里的知青说过,这叫什么、叫什么疼语!”
谢隐失笑,“是成语。”
“对对对,是成语。”她连连点头,“柱子哥好厉害!”
谢隐活了不知多久,还是头一回因为说了个成语被人如此赞美,他一时间是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那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小姑娘偷偷看他一眼,感觉离开了村子柱子哥都变得洋气了,居然不说“俺”,说“我”,她也想学,就磕磕绊绊地说:“俺……我,我、我都听柱子哥的。”
柱子哥长柱子哥短,谢隐无奈,柱子哥便柱子哥吧,他先带着小姑娘到车站外有公安的地方,让她在原地等着,然后告诉她自己去买点吃的,让她等一等。
两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全啃的干饼子,喉咙里干得要命,三天没洗头洗脸刷牙,身上那味儿……每当这种时候,谢隐都很庆幸自己没有嗅觉。
钱跟证件全都在谢隐身上,自打两人私奔开始,谢铁柱便把东西都要了过来,美曰其名五丫年纪太小,他不放心,至于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最清楚。
谢隐拿了买吃的的钱,其余的都包在塑料袋里,塑料袋里还有些碎布头缝的小布包,钱跟证件就放在里头,塑料袋是五丫捡来的,洗干净后当成宝贝一样,这次私奔也带了出来。
“柱子哥,你怎么把钱给俺、给我了啊?”
刚学会说“我”,小姑娘很有些不好意思,羞答答的,谢隐轻笑:“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会把你丢下来自己跑了。”
被说中内心所想,小姑娘脸更红了,虽然还是很黑,谢隐没怎么瞧出来,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本来是想拍头的,但头好几天没洗,而且谢隐的手也脏得很。
他很快走到拐角处,回头还能看见小姑娘紧张兮兮地抱着装了钱的包袱坐着,周围有巡逻的公安,谢隐笑着冲她挥挥手,她便露出笑容,谢隐再转过身,面上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他知道背后有人在跟,便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走,直到走进一个小胡同,才抬头看了眼上方。
八十年代,没有摄像头,没有手机,甚至连追查凶手的能力都没有,就算把这几个人杀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查到他身上,他自信可以干脆利落地解决他们。
扒手团伙一共有四个人,堵在胡同口朝里面走,谢隐想杀了他们,非常想。
可就在他准备动手之前,面前却浮现了那张黑黑的瘦瘦的小脸,还有满是信赖,认为他是有勇气的大好人的眼睛。
……他终究没有杀人。
小姑娘等了好久,终于看见谢隐回来,大眼睛亮晶晶:“柱子哥!”
一低头瞧见他手上的白面肉包子,惊呼:“这个好贵的!要是买杂粮饼子,省着点就够咱们吃好几天的了!”
谢隐微笑:“没关系,是我刚才在路上捡的钱……”
其实是他从那几个人身上搜出来的,收获还不小,林林总总有两百多块,足够他们生活好一段时间。
结果谢隐话音刚落,小姑娘立刻举手:“同志!公安同志!”
正巡逻的公安听到叫声走过来:“怎么了同志?”
“柱子哥,快把你捡的钱给公安同志,丢钱的人不知道多着急呢!”
谢隐:……
他沉默半晌,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钱,小姑娘倒抽一口气:“十块钱!”
公安同志拿着十块钱走了,谢隐想到裤兜里剩下的两百块,默默无言。
小姑娘絮絮叨叨:“这人家丢了钱指不定多着急呢,十块钱,十块钱够买好多东西了,要是在咱们镇上,都能租几个月的屋子呢!柱子哥你下回捡了钱可不能自个儿留着,得交给公安同志,这个叫、叫啥来着……拾金不、不啥?”
谢隐默默给她补充:“拾金不昧。”
“对!拾金不昧!”小姑娘用力点点头,“柱子哥,你吃。”
谢隐买了两个大肉包,三毛钱一个,小姑娘看得直咽口水还舍不得吃,要紧着谢隐吃,谢隐好说歹说,她才肯吃一个,还吃得特别慢,明明都饿得不行了,等谢隐三两口吃完,她立马说自己吃饱了剩下的不吃浪费,谢隐望着那只咬了几小口的肉包轻叹:“我也吃不下了,这肉包冷了就发腥,要不还是扔……”
话没说完,小姑娘便朝嘴里塞,眼神惊恐,显然是在谴责他的“浪费”,以及大手大脚。
吃完了肉包,谢隐拿起行李,小姑娘着急忙慌想帮忙拿一个谢隐不让,说实话她这小身板,又瘦又小的一看就营养不良的样子,真怕被行李压得更走不动道。
既然已经决定先在蒲山落脚,那就先找住的地方,好在这年头租房住的人不多,他很快便找到了地方,是个筒子楼,大概有四十平米左右,地方虽然小,却是水泥地,小姑娘高兴地连连用脚踩,还跟谢隐说:“柱子哥,这可比咱们家里的土屋好多了!硬实的!”
即便这个小屋又潮又破又小,她仍然非常喜悦,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从前她在家里都只能睡锅屋呢!
这会儿正是暮春,房子采光差,因此还显得有些阴冷,屋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因此房租也便宜了一些,谢隐跟房东讲价,又压下了几块钱,最后以一个月八块钱的价格租下。
“八块钱八块钱八块钱……”小姑娘嘟嘟囔囔,十块钱在村子里可以花好久呢,在镇上能租比这大东西也比这多的房子,在蒲山就只能租一个月!
谢隐听到她一直嘟囔,忍不住失笑:“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把东西放下,咱们去买点日用品回来吧。”
床跟桌椅板凳是必须的,还得弄个帘子隔开,不然孤男寡女生活在一起是真麻烦,除此之外米面也都要钱,身上这衣服是臭的不行了,估摸着直接进人家商店人家都要把他俩当成要饭的撵出来。
“我刚才问过了,附近有旧货市场,咱们去那看看。”
小姑娘是谢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包袱一放下,谢隐看到了证件,上头写着小姑娘是十八岁,其实她连十六岁都不到,国家现在不允许十八岁以下结婚,家里人为了能拿到那一百块的彩礼,硬是给她把年纪改大了两岁。
要是再去掉虚岁,可能将将十五。
而谢铁柱今年都二十七了,比这小姑娘足足大一轮,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懒汉,再加上打了多年光棍,眼看同龄人都娶媳妇生娃,谢铁柱也眼热,可惜他又穷又懒,谁乐意把闺女嫁给他?就是那卖闺女的人家都不稀得看他一眼,谁叫他一毛钱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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