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上羽
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把扯住她道:“别走!”
“嗯?”
聂昭扭头看去,只见对方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面色是浓妆都遮掩不住的憔悴,却将下颌抬得很高,强撑着高门贵妇的雍容气度。
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浓眉大眼、细皮嫩肉的小男孩,一个七八岁模样,另一个约莫十岁出头。
这三人穿着半新不旧的春衫,每一道褶皱都被仔细熨烫抚平,却始终难掩陈迹,好像一张青春不再的脸。
尤其是那妇人,发量不算大,发髻却梳得很高,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鎏金黄铜步摇,在灯火映照下明晃晃地闪光,一看就是家道中落,捉襟见肘地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娘……?”
秦筝停下脚步,目光中只有警惕戒备,丝毫没有与亲人重逢的欣喜,“你来做什么?”
那妇人脂粉下的面皮微微一抽,精心画过的双眉立起,带出几分尖酸刻薄的凶相来。
她疾步上前,紧盯着秦筝道:“好,好啊。你这不孝女,翅膀硬了,就连自己的爹娘兄弟都不认了?”
见秦筝一言不发,她又红着眼抬高嗓门:
“你可知道,你父亲和兄长都下了狱,很快就要被流放去离洲了!那种蛮荒之地,人烟稀少、妖兽横行,他们怎么受得了?全家人都盼着你为他们说情,你却不闻不问,连家也不回了,这是要与秦家断绝关系吗?”
聂昭一听,差点没当场笑出声来。
还有这种好事?
她见暮雪尘有心上前,连忙一把将他拦住,压低声音道:“我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此事还须秦姑娘亲手了断,你且看着。”
“娘,女儿只有一句话问您。”
面对母亲声泪俱下的质问,秦筝语气平淡,神色泰然,如同一尊安详沉静的白玉佛像。
“父亲和大哥与镇国公勾结,将我的试卷出卖给他们,又为了封我的口,企图逼迫我嫁给周韬。这些事情,您都知道吗?”
“这……”
秦母一时有些心虚,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能有错不成?”
“你爹说得对,你一个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如给兄弟谋个好前程,往后他们登上高位,你做个享清福的正房娘子,既有夫君宠着,又有娘家兄弟帮衬,这不就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聂昭心想,在封建时代背景下,这或许的确就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了。
至于为何秦筝不甘心、不愿意,大概也没什么旁的原因,就因为【她是个人】吧。
但凡是人,落在不如意的境地里,又意识到了这种不如意,总是要不顾一切往上走的。
“娘,我不明白。”
秦筝低垂着眼睫,嗓音轻柔而笃定,“我想了很久,很多,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我要给兄弟谋一个好前程,却不能为自己去谋、去争呢?”
秦母微微一怔,眼神游移:“这……血浓于水,兄弟姐妹之间,本就该互帮互助……”
秦筝苦笑道:“我赠他们一腔热血,他们还我一把屠刀,这就是娘眼中的‘互帮互助’?既然如此,您不妨早些告诉我,你们养我只当养一头待宰的猪羊,也好过让我白白期待,错将屠夫当作亲人。”
“放肆!”
秦母气得浑身发抖,尖尖的指甲几乎戳到秦筝脸上,“我是你娘,你敢这样与我说话?书院是怎么教你的?你等着,待我见到夫子,定要与他们理论……”
“理论?”
聂昭在一旁忍俊不禁,“看夫人如今处境,怕是进不了书院的门吧?”
“你还有脸说!”
秦母被戳中痛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要不是你们,秦家怎会被抄没家产,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聂昭:“哈哈!”
秦母:“……”
聂昭:“对不起,我不该笑,是不是?但我也没办法,人是我打的,你在我面前哭诉他们被打得有多惨,我实在很难不笑。”
秦母:“………………”
一哭二闹都徒劳无功,她只能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转向秦筝发狠道:
“你可以不救你父亲和大哥,但你身为长姊,必须收养两个弟弟,带他们一道飞升。”
她自以为握住秦筝把柄,越说越是得意:
“你不是想成仙吗?你若不答应,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秦筝是个逼死母亲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唤道:“秦夫人,秦夫人。”
“什么事?”
秦母冷不防被人打断表演,没好气地回过头去,“没看见我正在教训女儿——”
她身后那人是个女郎,闻言轻笑一声,幽幽道:
“你说的‘一头碰死’,是指这样吗?”
女郎缓缓抬起头来,拨开披覆在额前的黑发。
隐藏在那头长发后的,赫然正是一张鲜血淋漓、皮焦肉烂,半面都是森森白骨的凄惨面孔。
“秦夫人,你好呀。”
琉璃眯缝起没有眼球的双眼,牵动着牙床外露的脸颊,向秦母绽放开一个千疮百孔的微笑。
秦母:“————”
“啊————啊啊————”
“有鬼啊啊啊啊啊————————!!!!!”
……
就这样,秦筝与原生家庭之间的孽缘,在母亲和弟弟们刺破天际的惨叫、落荒而逃的背影中,断了个干干净净。
直到这一家子蚂蝗精跑得不见踪影,聂昭才发现暮雪尘一直紧紧攥着她衣袖,身板挺直,神情僵硬,双眼怔怔凝视着虚空。
聂昭:“……雪尘?你该不会是害怕女鬼吧?”
暮雪尘:“不是。”
聂昭:“那个,你不用勉强。我已经见过怕狗的魔头,就算你是个怕鬼的仙官,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暮雪尘:“不是。真的不是。”
情急之下,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加快语速:“从刚才开始,那个‘怕狗的魔头’,就一直在酒楼上看着你。我只是在防备他。”
聂昭:“???”
她猛然回头,只见身着红罗衫、头戴桃花簪的俊美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斜倚在酒楼窗口,遥遥向她举杯。
“聂姑娘,别来无恙。要上来共饮一杯吗?对了,狗不得入内。”
“聂姑娘,你就听他这一回吧!”
还没等他说下去,白猫小桃红就从他头顶冒出来,给他戴上了一顶既不威武、也不风流,但别有一番活泼可爱的毛绒帽。
“前日庆功宴上,有几个兄弟喊上了熟识的犬妖朋友,可把他吓得不轻,都把酱油当成酒喝下去了!”
第28章 自凌云(一卷完)
“聂姑娘,请。”
“黎公子客气。”
聂昭从黎幽手中接过茶盏,礼貌地一点头,“我头一回知道,妖魔也有这般雅兴。坊间传言,果然多有不实之处。”
“可不是吗?”
黎幽不以为意,依旧笑得温文尔雅,宛如一幅毫无瑕疵的美人图,“仙界和人间,对我们都有诸多误解。若有机会,还望聂姑娘代为澄清一二。”
聂昭摆手道:“别埋汰我了。你若真有心澄清,‘抱香君’还会被传成一个无法无天的杀人魔?我看你啊,就是不想讨别人喜欢。”
“……”
听见她这句大实话,黎幽眉峰跳了一跳,方才还像图画一样的笑容瞬间鲜活起来,“姑娘通透。”
聂昭也不谦虚:“那是,我这孩子打小就聪明。”
……
他们此刻相对而坐的所在,已经不是方才相遇的酒家,而是临近湖边的一座宽敞露台。
这湖也不是寻常的湖,形似一轮满月,周围是热闹的十里长街,一座极大、极富丽的舞台如同一朵水莲,在夜幕下的湖心盈盈盛开,映着辉煌的万家灯火。
湖上有豪华的三层画舫,也有轻灵小巧的扁舟,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星子一样散落在漆黑的湖水里,船头之人或饮酒、或抚琴,与湖岸边的街景遥相呼应。
舞台上锣鼓喧天,靠旗与水袖齐飞,油彩共锦衣一色,正在上演一出新编的折子戏。
“正是:天道好还如寄,人心公论难违。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也——”
据黎幽所说,这出戏叫做《将军冢》,讲的是当年一位将军遭到镇国公迫害,被诬陷里通外敌,不仅客死他乡,就连家人也没能逃过一劫。
“男丁斩首示众,女眷发卖为奴。其中最美貌、最有才华的一位小姐,被京中最大的烟花之地买去,成了后来的花魁娘子。”
黎幽一边为聂昭夹菜,一边翕动嘴唇,讲述着让人毫无食欲的故事。
“聂姑娘,你应该猜到了吧?那位将军姓秋,他有个侄女名叫‘秋玉离’,就是今日的琉璃。”
“琉璃一直怀疑当年之事,却不知是何人下手,又苦无证据,只能耐心等待时机。直到镇国公倒台,其党羽为了活命相互攀扯,抢着交代罪状,这才证明了秋将军的清白。”
“红颜劫,将军冢。秋氏一门沉冤,如今终于有了交代。”
黎幽淡淡下了结论:“这世上的事,当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聂昭喝了一口闷茶:“这报应来得太晚,不得劲儿啊。”
“确实如此。不过,今后仙界有了聂姑娘,报应大概会来得快一些。”
黎幽好像对菜色不甚满意,挑挑拣拣老半天,才挟了一小块鱼眼肉,皱着眉头放到聂昭碗里。
“震洲灵气匮乏,食材粗糙,比不得我们桃丘,凑合着用吧。”
小桃红猛翻白眼:“桃丘食材好,可你做的不都是毒药吗?”
黎幽不动声色道:“莫要胡言。我天赋绝佳,前途无量,只是需要一些锻炼。”
“你的锻炼,需要牺牲多少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