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上羽
“兰儿,你近日炼器时心不在焉,莫不是还惦记着他吧?”
那女修垂着头道:“是,师尊。他音信断绝已有数月,我担心……”
听见这道声音,聂昭蓦地一惊,打好的腹稿刚到嘴边,又在舌尖上转了一圈落回肚里。
趁没人注意,她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不声不响地退到一边。
这女修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对小少爷一通输出,直言揭露碧虚湖割韭菜内幕的“钟师姐”。
同样也是她,在师长间积极斡旋,为外门弟子争取到了上岛听课的机会。
“胡闹!”
天工长老沉下脸道,“你与他不过是凡间旧识,如今走了仙途,你是天之骄子,他是不可雕的朽木,本就不该同道而行。即使要结道侣,也该择选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而不是与一个外门弟子纠缠不清。”
他顿了一顿,苦口婆心地加重语气:
“钟蕙兰,为师这些年来对你的教诲,你都当耳旁风吗?”
“蕙……”
这一次,聂昭结结实实地愣怔了一秒钟。
钟师姐。
钟蕙兰。
蕙兰吾妻。
【他音信断绝已有数月,我担心……】
【吾遭尸魔暗算,身中附骨之毒,千般不由己,万苦不堪言。归途漫漫,再会无期。】
【望爱妻勿悲勿念,顾怜己身,珍重珍重。】
“是她!”
聂昭用力咬紧牙关,将一声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嚼碎吞下,“她就是蕙兰!她的道侣,是碧虚湖外门弟子,也是我们在黑骨林发现的……”
“是啊。”
黎幽毫不意外地笑道,“我没说错吧?那人辛苦收集彩珠,就是为了送给等待他的人。待他康复,便能亲手给娘子戴上了。”
聂昭回想起那串辣眼睛的彩珠,没忍住贫了一句:“就他那鬼斧神工的配色,娘子可不一定喜欢。”
说着她有点想笑,又久违地有点想哭,哭笑不得之下,摆出了一副鼻歪眼斜的鬼脸。
“黎公子。如果那一日,镇星殿当真毁了黑骨林……”
黎幽温和地打断她:“但是有你在。”
聂昭:“?”
黎幽:“因为有你在,所以没有‘如果’。”
“只要对方一息尚存,你就一定会尽全力救助他们。”
“若不是这样,天上那么多仙官,我为何独独喜欢跟着你呢?”
而她全力以赴的结果,如今就在眼前。
因为当时她不顾一切挺身而出,所以天各一方的伴侣还能相见,所有至死不渝的坚持都不是白费,所有饱含深情的呼唤都能得到回答。
“也对。”
聂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黎幽,“我一定是为了这一刻,才决定继续担任仙官的。”
“啊,不过。”
她突然话锋一转。
“黎公子,你讲话很好听,下次别在工作时间讲。太肉麻了,容易让我分心。”
黎幽:“?”
……
与此同时,他们的监视对象——天工长老正忙于慷慨陈词,根本没注意聂昭的脑内大戏。
“兰儿,这些年来,为师一直对你视如己出,苦心栽培。你这般耽于情爱,不思进取,又将为师置于何地?”
“更何况,外门弟子远赴离洲,本就是凶险难测、生死自担之事。你若因此心生怨怼,实为不该……”
“师尊。”
一直低眉顺眼的钟蕙兰忽然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张木雕似的面孔,眼中却有灼热逼人的光亮,好像灰烬中一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您当真以为,我一心为外门奔走,只是因为私情吗?”
“那你——”
“师尊不认为,碧虚湖对外门弟子太过严苛了吗?”
钟蕙兰陡然拔高声调,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又仿佛什么都不顾、什么都没想,只是凭着一腔意气以卵击石,面向万人之上的尊长朗声道:
“多少百姓夙兴夜寐,散尽家财,千辛万苦换来一块敲门砖。但他们能得到什么?空泛的课程?沉重的劳役?侍奉内门的殊荣?既然离洲如此凶险,宗门又为何要勒令外门弟子缴纳资源,让他们‘自愿’踏上绝路?”
“难道——我们堂堂仙门,竟是如此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
“放肆!!”
天工长老一声断喝,仿佛照着“慈眉善目”四个字长的五官错了位,无端显出几分狰狞。
这一刻的他,与幻境中凶相毕露、狗急跳墙的包九金,竟有几分殊途同归的丑陋。
“钟蕙兰,你可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宗门兴盛,为师一片苦心,舍小利而谋大局——”
“我不明白。”
钟蕙兰将脊背挺得笔直,不避不闪,堂堂正正迎上他目光。
“弟子愚钝,不识师尊苦心,更觉无福消受。叶师兄之所以离开门派,或许也是因为苏长老的‘苦心’吧。”
叶挽风:“?”
“不,我们不一样。”
他毫不犹豫地隔空开杠,“苏无涯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苦心?若不是‘无涯剑仙’声名在外,我根本不会跳这个坑。我与他一刀两断,是因为他配不上我。”
聂昭:“……”
(内心):你的确和钟蕙兰不一样,她对师父有过期待,而你这个逼王只把师父当艹人设的工具人。
(表面):“叶道长人品端正,剑胆琴心,苏无涯自然不能与你相比。”
叶挽风倏地一顿,而后语气上扬:“‘剑胆琴心’这个词我喜欢。道友,你真有品位,值得一座有品位的洞府。”
说罢,他就继续美滋滋地鼓捣家园去了。
聂昭:“……”
她身边的男人虽然奇形怪状,不过都挺好搞定的。
真正不好搞定的,还是眼前这位不怒自威,一怒就暴露出狐假虎威的长老。
只听他厉声道:“钟蕙兰!你如此信口开河,贬损宗门声誉,若是让掌门知晓,只怕难逃罪责。”
“罢了,念在你我师徒一场,你且去后山思过七日,好好想一想——宗门待你,待与你一般天赋超卓的好苗子,可曾有半分亏欠?”
“……”
钟蕙兰默然半晌,没再与师父争辩,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临到门边,她平静地回过头来,深深望了天工长老一眼,一字一句道:
“宗门未曾负我,但若负千万人而成就我,我亦不屑取之。”
“我选择的道侣,在您眼中或许资质平庸、微贱如尘,但与您相比,他至少还能顶天立地。”
“师尊保重,蕙兰拜别。”
第43章 挂路灯
“师尊保重,蕙兰拜别。”
……
聂昭:“啪啪啪啪啪。”(在内心用嘴鼓掌)
暮雪尘也难得地开了腔:“她很有骨气。”
黎幽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就是傻了点。”
叶挽风沉迷于装修家园:“床放这行吗?”
钟蕙兰没有半分留恋,撇下怒发冲冠的师父,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只留下一道青竹般挺秀的背影。
她人生得稳重,惯用的武器却是一柄雁翎刀。只见她“锵”地抽出刀来,劈手朝地下一掷,下一秒便踏着长刀腾空而起,雪亮的刀光好似流星一般,径直往山下去了。
“你——”
天工长老没想到她这般决绝,一时间七窍生烟,每一根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
“逆徒,逆徒!目无尊长,冥顽不灵,枉费我一番苦心!!”
聂昭见状,迅速酝酿了一下感情,在脸上揉出三分畏怯、三分孺慕、四分关怀,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放低声音唤道:
“师父。”
“什么人……哦,是平儿啊。”
天工长老对小弟子格外偏爱,当场表演了一出川剧变脸,扭曲变形的五官一一归位,重新支棱起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者相。
“平儿,刚回来?”
他笑眯眯地望向聂昭,眉梢眼底写满慈祥,“外头出什么事了?我听怀雪峰有些响动,怕不是苏无涯又在闹腾。这小子,自从洛湘下山那一日起,便没让人省过心。”
“师父,弟子听说……”
聂昭略一思忖,想起祝平在山门口的喊话,便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好像有位仙官下凡,和苏长老打起来了。”
“仙官?”
天工长老一怔,旋即面色骤变,“哪里的仙官?他们可曾说过,自己来自‘太阴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