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上羽
重华上神失踪了。
从守备森严的岁星殿里,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残渣碎末。
承光上神勃然大怒,勒令太阴殿给他一个说法,但很快就在这个“说法”面前哑口无言。
因为,无论是从凡间修仙者的证词,还是从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都只能导出一个结论——
重华与“四凶”之一的罗浮君勾结,假借碧虚湖掌门名义迫害门中弟子,榨取大量灵力,用于施展起死回生的禁术,企图让魔族公主姽姝复活。
然而,这禁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然召唤出一个前所未闻的强大魔物,不仅将重华掳走,还打伤了“恰好在场”、“无辜受害”的聂昭。
聂昭身上的伤势和魔气,也完美证实了这一说辞。
承光上神对重华这个后辈一向关爱有加,即使人证物证俱全,也死活不肯相信,更不肯让太阴殿给他定罪判刑。
可想而知,倘若重华没有失踪,承光一定会与天帝力争到底,拼着自己一张老脸和一身资历保他无恙。
而向来主张“以和为贵”的天帝,也一定会应允他的请求,对重华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最多不过是停职查看,搞不好只是罚酒三杯。
正因如此,聂昭才选择剑走偏锋,将重华的性命交给魔族。
她与黎幽约定,倘若有朝一日海晏河清,仙界再没有这些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再不用顾忌谁的面子、谁的人情,她会代表太阴殿登门造访,亲自将重华押回仙界,依律处决。
在此之前,重华将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深刻品味自己罪行的分量。
至于聂昭——
“呼……”
“通宵几个月,头一次睡这么久,还有点不习惯呢。”
——她回到太阴殿,一头扎进仙官宿舍的床铺里,人事不省地昏睡了三天三夜。
当她醒来的时候,正值月上中天,窗外是明亮耀眼的星海,好像爱俏的少女打翻了梳妆匣,珍珠碎玉倾泻满地,又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在漆黑绒毯上泼洒出一片晶莹璀璨的流光。
“昭昭,你醒啦!”
哈士奇像个大号抱枕一样趴在她身边,一见她睁眼,顿时激动地竖直了狗耳朵,亲亲热热扑过来蹭她。
“欢迎回来!我们想死你啦!”
“哎唷!”
聂昭一把将狗头抱个满怀,只觉结结实实的分量落在臂弯,五指都陷入它松软的绒毛里。
她笑抚狗头:“好久不见,千树。这回出门不能带狗,身边少了你们,我也觉得很冷清。”
不过黎幽觉得很开心,这点就不用提了。
哈士奇忿忿不平道:“我都听阿尘说了!那条桃红色的老狐狸,一直变成大耗子跟在你身边对吧?太狡诈了!”
提到黎幽,他就像个老母亲一样苦口婆心:“昭昭,听我一句劝,他们狐狸精最有心机,你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
聂昭:“呃,其实他变的是猫……算了,在你看来应该区别不大。”
“管他是什么呢。好啦好啦,既然回来了,就别惦记外面的狐狸精了。”
哈士奇确实不关心黎幽的种族,他只觉得狗生面临重大危机,作为灵宠的地位受到威胁。
因此,他不仅主动献身当抱枕,还殷勤地忙进忙出,一会儿表演用鼻尖顶着托盘端茶,用舌头卷起壶把倒水,一会儿神秘兮兮地叼来个大食盒,哄着聂昭亲自打开。
聂昭半开玩笑道:“怎么,请我吃饭?我这才刚醒,油条大饼就行,用不着这么夸——卧槽!”
她刚一打开盒盖,就只觉眼前一花,五花八门的菜色变戏法一样铺了半桌子,什么盐焗鸡、樟茶鸭、红焖羊肉、葱烧排骨、麻辣小龙虾……甚至还有满满一大壶杨枝甘露,半透明的碎冰与杯壁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聂昭:“……”
投喂哈士奇的人很多,但被哈士奇投喂的,她可能还是第一个。
哈士奇解释道:“这些不是我做的,是碧虚湖弟子送来的‘供品’。”
“昭昭,你还不知道吧?碧虚湖涉事之人皆已伏法,向南飞自陈有失察之责,主动辞去了掌门之位。如今他挂着长老头衔,和各位仙官一起辅佐弟子自治,从头开始重建碧虚湖。”
“你别说,经过这么一遭,他对阮仙君态度客气多了!我头一次发现,他这个人还算可以嘛!”
“钟蕙兰和杨家兄妹决定留在碧虚湖,为救治受害者出一份力。至于叶挽风,自然是继续浪迹天涯,做他那行侠仗义的‘剑仙’去了。”
“还有还有,重华神像被推翻后,那些弟子新盖了一座‘聂昭观’,虽然有些简陋,但也算是你正儿八经的宫观了。对了,他们还要给你塑金身,想问问你喜欢什么风格……”
“噗——”
聂昭刚抿了一小口杨枝甘露润喉,险些全喷在狗头上。
她连忙道:“别别别,咱们不兴个人崇拜这一套。真要为我花钱,要不还是建个党校吧。”
哈士奇歪头:“党校是什么?”
聂昭一本正经:“就是比起宫观,更有助于传承我理想和信念的地方。”
“哦。”
哈士奇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邀功似的挺起胸膛,“党校的事先不提,昭昭你快吃饭吧!你看,这菜单是杨家兄妹定的,鸡、鸭、猪、羊是弟子们自家养的,竹笋和野菌是他们上山挖的,鱼虾龟鳖是从湖里钓的。花不了几个钱,你放心吃!”
聂昭也不与他客气,坐在桌边端起碗筷,边夹菜边问道:“大家都还好吧?我在岁星殿虚耗太多,一出门就撑不住了。还好事先和阮仙君通过气,她应该知道怎么对付。”
“那当然。”
哈士奇与有荣焉地点点头,“有阮仙君在,昭昭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承光上神还想找你麻烦,都被她挡回去了。”
聂昭陷入昏睡之前,首先配合阮轻罗和各殿仙官一起做完笔录,事无巨细地陈述了自己的经历。
其后梳理成文、搜罗物证,逐个走访亲历此事的碧虚湖弟子,与天工长老等一干嫌犯的供词相互对照,最后办成铁案呈送到天帝案前,都由阮轻罗一手操办。
只可惜,面对如山的铁证,承光上神依然一意孤行,不仅使出浑身解数帮重华脱罪,还极力反对太阴殿将此事昭告天下,以免动摇仙界权威。
最终,天帝一番左右为难后,说出了那句让阮轻罗耳朵起茧的老话:
“承光上神毕竟劳苦功高,轻罗,这次你就退一步吧!”
我退你爹。
阮轻罗没有道出自己的心声,而是自始至终面带微笑,以完美无瑕的姿态向天帝行礼、退出,迤迤然回到太阴殿,坐在湖边喂了一天的鸭。
聂昭眉心一跳:“等一下,她该不会想不开……”
“你先听我说完。”
哈士奇咧开狗嘴,露出一个熟悉的魔性微笑。
“就在次日,承光上神召集众仙议事,说是要为重华‘正名’,澄清这两天沸沸扬扬的谣言。他还想鼓动众仙与魔族开战,救回被掳走的重华。”
聂昭:“然后呢?”
哈士奇:“然后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一群绿头鸭闯入大殿,在众人头顶盘旋喊话——”
“‘重华杀人救他老婆!重华杀人救他老婆!他心里没有仙界也没有同胞,他只在乎他老婆!你们好好考虑一下,他爱他老婆,你们是不是也爱他老婆,愿意为他们的爱情送命!为他们的爱情送命!’”
聂昭:“……”
果然,阮轻罗就算跑去喂鸭,也一定有她喂鸭的道理。
承光上神恼羞成怒,气势汹汹找上阮轻罗,但后者深谙“用魔法打败魔法”之道,充分发挥仙界和稀泥传统,对他的质疑一问三不知:
“啊?什么鸭?你凭什么说那是我的鸭?就算是我的鸭,你怎么知道是我指使的?我们和镇星殿不一样,夙兴夜寐辛苦得很,一时照看不周,您老人家就退一步吧!”
被承光拉来主持公道的天帝:“是啊,您就退一步吧!”
承光:“???”
如果他是现代人,现在一定很想说一句——
“波特,你竟敢用我发明的魔咒来对付我!”
不得不说,这个魔咒十分好用。
尽管只是权宜之法,但阮轻罗这么一闹,彻底将承光苦心编织的遮羞布烧成了灰。
一时间众仙哗然,议论纷纷,又有嘴碎的小仙官将八卦传到下界,不出十二个时辰,重华上神的“倾城之恋”就传遍了碧虚湖,接着又扩散到八荒大地。
人们为倾城之恋所感动,前提是他们不在被倾的那座城里。
如今城都快被重华推平了,谁还有心思欣赏他的绝美爱情?
当然是让他去死啊!
这匪夷所思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凡间民怨沸腾,愈演愈烈,竟有比仙试舞弊案更胜一筹之势。
两相叠加起来,仙界威信一落千丈,新仇旧恨都被翻出来一一清点,凡人对“神仙”的尊崇和信仰也开始动摇。
承光上神大发雷霆,几次想要冲到太阴殿理论,不料阮轻罗反手参了他一本“滥用仙法,荼毒生灵”,附上满满一箱来自凡间的举报信,将火一路烧到镇星殿门口,直烧得他焦头烂额,不得不把朱公公推出去顶缸,再也顾不上为重华打掩护。
天帝表面端水,自称两不相帮,话里话外警告阮轻罗“不要玩火”,奈何民间声浪滔滔,他的警告只能停留在一句狠话。
唯有长庚上神不以为意,照样朝九晚五准点上下班,下班时间决不接语音通话。
看来,就算是天塌下来砸进地里,他也会誓死捍卫《劳动法》直到最后一刻。
总而言之——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欢不欢喜,世界都已经步入了与过往截然不同的轨道,不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聂昭相信,这条轨道终将与天下千万人的心愿融为一体,挣脱日渐腐朽的旧锁链,汇聚成一道通往新时代的洪流。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
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他们一定会衰亡。”
聂昭以手扪心,抬头眺望漫天光辉灿烂的星辰,仿佛立誓般无声自语。
“我会让他们衰亡。”
然后,总有一天——
来自远方的、清新而又强劲的春风,将会吹遍这片行将枯萎的大地吧。
“不过,在此之前……”
聂昭放下碗筷,活动了一下肩膀和头颈,转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窸窣作响的房门。
“来都来了,你们搁那儿干哈呢?”
她语带笑意,一边用蹩脚的方言放声喊话,一边随手拧下只椒香鸡腿,朝向门边用力掷了出去。
紧接着,只听见“嗷呜”一声响,阿拉斯加毛熊般的庞大身躯撞开了房门,张大嘴仰起头来,一口叼住了那只鸡腿。
“大哥!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