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但此时此刻,虞绒绒却已经若有所思所悟。
坐在她对面的这位胜雪白衣的手指间,是与他的衣袂一样赛雪的白子。
但他所代表的,却其实竟然是魔族。
便如同那一座洁白无暇的魔宫,和高耸的白塔。
或许在这位本是修真界至高存在,却不知为何一夕入了魔的道尊眼中,魔才是最能够代表白色的种族。
又或者说,在他的眼中,这个世间便如同他们手下的这一局棋,有黑有白,也非黑即白。
虞绒绒落子很快,却也很稳,记忆是记忆,便是下过此局,但这样的记忆秘境却并非一定没有变化,落子无悔,若是有一子出现了偏差,恐怕便是难以弥补的失败。
她很清楚地知道着一件事。
来到此处,本就是某种注定。
——她与臭棋篓子对弈二十二局未尝一败,再由对方不由分说地灌了自己的传承于她,或许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刻。
传承是补偿,是歉意,也是嘱托与孤注一掷的最后赌注。
赌她能赢。
臭棋篓子未曾做成的事情,由她来做。
他未能赢下的棋局,由她来赢。
既是记忆,便是某种意义上的循环往复。
换句话说,臭棋篓子将魔神的这段记忆在此处困了多久,便是与对方下了多久的棋。
而他未尝一胜,且不论一缕意识或神魂,便是本体凝守于此,恐怕也要陷入某种疯狂之中。
但他没有,因为他在等她,且坚信,总有一天,她……会来。
落子交错,一时之间竟如金石交错,铁马冰河。
一局棋可以很长,长到与天同寿,却也可以很短,短到虞绒绒在这瞬息的落子之间,便已经占尽上风,只差最后一子。
虞绒绒轻轻捻起一颗棋子,目光落定。
才要落子之时,却听坐在对面的那位魔神倏而道:“你确定要落子于此吗?你真的想好了吗?”
她的手微微一顿。
“魔有什么不好?”魔神温和道:“这世间本就没有所谓大道正途,仙道为我所开,魔道也为我所走。在我之前,前无古人,在我之后,众人不过拾我牙慧。本就应该我说哪边是白,哪边就是白。而现在,我要说魔为白,为何你们一定要反对我?”
“天地之间有灵气。”臭棋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显然,这分明是一段曾经真的进行过的对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沉重,也显然已经不再年轻:“就算不是你,也总会有人发现这件事。修仙修道之人,借灵气为己用,再归于天地。修魔之人,纳天地灵气入体内,除非死,则灵气无所回。你比我更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臭棋篓子沉沉道:“你我修此道,不过是为了探寻这世间有无另一种可能性。如今无有前路,却也没有回头箭,你又何故要让天下之人修魔?!”
魔神好似感受不到臭棋篓子情绪与声音中的怆然与怒意,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那样的古井无波之下,却也暗潮涌动。
“天欲阻我,欲同化我,我另寻他路,再问天道。我只是想要为这天下修行之人,向天问出一道向前的路来,我何错之有?”魔神轻声问道:“你……真的要赢我吗?”
臭棋篓子沉默了很久。
连同虞绒绒持棋子的手,都在半空停滞了许久。
“你欲与天一战,你没有错。可苍生何辜,苍生,也没有错。”臭棋篓子终于慢慢抬手,黑子将他的指尖少许染黑,他的手指有些微颤,但向前的姿态,却毅然决然,一往无前。
这一刻,执棋的人,是虞绒绒,也仿佛是臭棋篓子老头本人。
黑子轻轻点落,却分明沉若千斤。
咔哒。
这也是魔神突然开口的原因。
一子落,胜负定。
黑白棋盘仿佛因为她的落子而有了某种震颤,而这样的震动,是魔神的心神,也是这方天地。
“苍生总会理解我,而你,甚至不能留下姓名。”魔神倾身向前,他的面容依然模糊,但在说出这句话时,此前的温和却仿佛幻象一般褪去,露出了某种甚至带了邪气的真相!
那句话仿佛某种定论,亦或是诅咒般,落在了臭棋篓子的周身,已经拥有了通天之能的魔神想要抹杀这天地之间所存在的他的名字,实在太过简单。
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魔神大笑起身,白色云锦长袖轻轻一挥:“既然是你赢了,你要这棋,便拿去吧,反正你也已经一无所有。”
那抹白色的身影随着这样过分肆意的笑声,一并消失在了视线里。
直到他这样目送魔神离开时,虞绒绒才第一次看到了棋盘以外的周遭。
是山巅,甚至是她……过分眼熟的山巅。
有日光斜斜而落,将周遭染成了大片璀璨的金,白雪是金,石块锐利的边缘是金,臭棋篓子的袖口也沾染上了这样的金色。
是梅梢雪峰之巅。
臭棋篓子老头看着这一片金色盛景,慢慢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稀疏的胡须,突地笑了一声:“若是能被葬在这里,也不错。”
虞绒绒有些恍惚地再看向所坐的位置。
竟然不偏不倚,正是她刨开土层,埋下了他骨灰坛子的那一隅。
当时……她是为什么要选择此处来着?
虞绒绒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
是了,是因为满山厚雪,唯独此处,空空如也,天然便露出了雪下的泥土。
一时之间,虞绒绒竟然分不清,是自己选择了这里,还是臭棋篓子自己早就选好了自己的埋骨之处,而她不过冥冥之中,踏入了他早就画好了的那一条通往死亡的河流。
臭棋篓子看了许久的金色盛景,终于有些疲惫地收回目光,再倏而开口道:“并非是我赢了他。是你。”
虞绒绒猛地回过神来。
此间绝无其他人在,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臭棋篓子老头……是在和她说话。
“等了这么多年,还是让我等到了赢过他的这一刻,这一局,畅快,畅快!”臭棋篓子笑了起来,却又很快被咳嗽打断了笑声,他的每一声咳嗽都带着浓浓的血气,显然这具身躯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分明此前对弈之时,他的气息还盛极。
那么答案便只有一个。
魔神拂袖而去,夺走了他名字的同时,也一并摧毁了他的躯壳。
“后继有人,死又何妨。活这一世,能等到你来的这一刻,我已圆满。”臭棋篓子带着笑意与叹息,道:“我知道你或许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但我无法回答你。所以我说,你听。如果没有听到你想知道的答案,就只能靠你自己去找了。”
“天道混沌懵懂,只知吞噬与自己相似之物,以本能捍卫自己的地位。触及到了天道的天玄……又或者说魔神,欲与天道战,屡败屡战,再战还败,天道却因他而产生了真正的意识。”臭棋篓子慢慢摊开手,他的掌心中是方才那一局棋后,魔神留给他的那一方棋盘。
缩小了数倍的黑白棋盘在他的掌心缓缓转动,再散发出了有些奇特的光芒,仿佛便是这漫天的金色璀璨也无法掩盖它所散发的独特光泽。
“可惜,天道的意识真正诞生前,魔神便已经在败后另寻他路。没错,便是所谓的入魔之路。而入魔的本质……便是他从与天道这么多次的交手后,所习得的吞噬。”臭棋篓子缓缓道:“魔的本质,是吞噬,吞噬这天地灵气,吞噬一切实力接近自己的人,再将他们的力量化为己用。吞噬本身并无善恶,可生灵有善恶,有意念,所以这样的吞噬便也带了善恶。”
“倘若天下为魔,则生灵涂炭,大陆染血,再无宁日。天道意识借了一具躯壳,与魔神有过一场大战。但入魔后的魔神太强大了,强到竟然击碎了天道的意识。当然,他也受了很重的伤。方才你见到的,也是与天道意识大战一场后伤重的他,便已经如此可怕,否则我也不可能困他这一段记忆于此。”
“赢他这一局的意义,很简单。我要这个棋盘,也不仅要这个棋盘。他算无遗策,却到底不知道,天道的意识还有碎片,且就在这块棋盘之上。”臭棋篓子的指尖边缘轻轻在自己掌心旋转的棋盘上一点,像是在抚摸什么,又像是在通过这个动作确认什么:“既然你有我的传承,自然可以承载这块天道意识的碎片。”
臭棋篓子倏而翻腕,掌心重重一捏。
“我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你不必记得我,天下也不必记得我。”
无数星芒般的碎屑在金色的日光中散落出来,他的手掌仿佛被某种柔和却闪烁的细碎光芒包裹,那些星点再倏而没入了他的肌肤之中!
下一刻,虞绒绒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多了什么。
“那么,之后的路,就只有你自己走了。”
虞绒绒的视野倏而一暗,她退出了那段记忆,重新站在了伊始入朱红木门时的那片黑暗之中。
却也并非绝对的黑暗。
因为她的手里,多了一方转动的、有着星芒闪烁跳跃的棋盘。
那样的光,仿佛可以照亮一切。
第149章
傅时画的目光很慢地从朱红木门上收了回来,再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这位青衣金线的少年周身的气息也悄然有了某种变化,像是一夕之间突然敛去了真正的柔软,露出了这样散漫姿态中真正的锋利。
他的眉眼和目光依然是温和的,但手中的渊兮却悄然颤动了一下。
傅时画伸出一只手,在通体漆黑的长剑上轻抚而过,像是在安抚渊兮的躁动,也像是在亲耳听到别人说自己体内的那根肋骨真的是所谓魔骨后的恹恹。
他的手指点至渊兮剑身中端时,才慢条斯理道:“如果傅家要做什么,姜夫人当如何呢?”
姜夫人神色莫测:“违背了约定,自有天惩,那个位置……也不必一定要由傅氏来做,何须我来出手?”
顿了顿,一袭华服的姜夫人倏而意识到了什么,微微眯眼,道:“还是说,你是在试探我出手的底线?”
“是,也不是。”傅时画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不得不承认,听到姜夫人说自有天惩时,我的心里还是难以抑制的有些失落。但也正好给了我亲自去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
“我也很想知道。”他慢慢抬起眼来,目光雪亮:“他到底想做什么?所以,我想当面去问问他。”
如果。
他身上的魔骨是真,昭渊帝与魔族的暗中交易是真,他的那些零散被抹去再重新浮现的记忆是真。
这么按照他记忆中的内容,这桩交易本应停止在当年那场遮盖了整个皇城的宫变。
可在魔宫的时候,他分明……还是听到了一次昭渊帝的声音。
虽然那只是一声冷哼,但他怎么可能会听错。
这个世界上当然不是没有声音极其相似之人,他当然也可以告诉自己,那一声或许只是巧合,他不必如此敏感,神经如此紧张。
但他从来都不是活在自我欺骗和侥幸中的人。
真相或许残酷,但他宁愿残酷,也不要谎言。
姜夫人注视了傅时画许久,她仿佛透过傅时画的双眼看到了他的过去,又似乎只是在仔细分辨他身上的气息,如此许久,她交握的双手终于轻轻松开,意味深长道:“命运的确并非不可更改。”
她仿佛在意指傅时画登云梯而入大道,又像是在说昭渊帝背约之事情,却也好似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那一扇朱红木门,再看到了踏入其中的那名重筑了道脉的少女。
“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有代价。”姜夫人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侧的石碑,再缓缓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傅时画抬手一礼:“请讲。”
“如果这个世界背弃了你,将你踩踏入了真正无底的深渊。”姜夫人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声音低缓,她的诉说仿佛不是某种假设,而是陈述:“你会入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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