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宁旧宿笑容温和,此刻看向虞绒绒的眼神中,却带了漫不经心的冷嘲与讥笑,那样的色彩只有虞绒绒一个人能看到,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四周所有门派中都有惊呼四起,有人将信将疑,但更多的人在看到了留影珠中的画面后,多少已经偏向了宁旧宿这一边,妄议与猜测的声浪越来越大,太多的眼睛盯着虞绒绒。
梅梢派这边,十六月气到跳脚,连声说“呸”。
站在她旁边的观山海甚至大声问道:“天哪,这就是琼竹派的掌门吗?居然如此厚颜无耻胡说八道!依我看,这开在琼竹派的道冲大会已经是脏了!我们梅梢派不参加也罢!”
梅梢上下本就因为虞绒绒赠剑三千之时,对虞绒绒的好感极高,听到十六月之言,只觉得她将所有人心中的话语都说了出来,忍不住各自点了点头。甚至还有性子烈烈之人,便真的要拂袖而去,直到有师长低声喝止,这才悻悻然暂且留步。
断山青宗的弟子们的怒意更明显一些,虞绒绒一道疗愈法阵救了多少人的命,更不用说她入魔域再出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彼时的凶险自不必提,便是她以命相搏,九死一生归来,再为悲渊海修补好了那一处大阵,让断山青宗至今都再无魔兽侵袭的恩情,也没齿难报。
然而久驻海侧,大家都习惯了用剑说话,此时此刻有千言万语在胸口,到嘴边却也只变成了一句“不可能!”。
各门派有各自的想法,不光是梅梢派与断山青宗,浮玉山与南海无涯门的弟子也都本能地更偏向虞绒绒一些。
然而琼竹派到底从来都是以温和平正为所有人心中的印象,大家一时之间更难以接受,这样一个高门大派的掌门,竟做了与魔族勾结的事情。
宁旧宿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言辞激烈反驳的人,他好整以暇地抬头看着虞绒绒,唇边还带着微笑。
——那一抹微笑的弧度与一开始饼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在这个时候看来,就仿佛想要欣赏虞绒绒此刻失态、抑或激烈辩驳的模样。
也像是在等她将与她同行的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为她的行踪作证。
虞绒绒的手指扣紧,心底早已有了惊涛骇浪,表情却依然是镇定的,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论阅历,论脸皮厚,论演技,以她的年龄来说,恐怕此刻惊慌失措,再被淹没在周遭的质疑中溃不成军,才是或许该有的模样。
但好巧不巧,虞家纵横商界这么多年,最擅长的,便是尔虞我诈,一虚一实,在对方的信口雌黄中找到破绽,再回以同样强硬的话语。
这堂课,她从小就在学。
她乃虞氏后人,这样的技巧,仿佛溶于血脉,又岂会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看来二师伯果然与老魔君很熟,否则又怎会如此点名道姓?”虞绒绒带了一点惊讶与恰到好处的好奇,非常认真地看完了留影珠中的内容,似是有些不解,然后又倏而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抚掌恍然道。
她的脸上旋即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容:“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我第一次出入魔域都是在悲渊海边,断山青宗的诸位前辈同门都可以为我作证。至于第二次是从何处进出……二师伯身为小楼弟子,难道不知道吗?还是说,二师伯故作不知?哎呀,这可真是难为二师伯找了与我和二师兄的身形如此相仿之人,再在这不知何处的乡野田间做了这么一出大戏,好来栽赃陷害我。辛苦,太辛苦了。”
“二师伯啊,洞虚期的通天之能,不是用来给弟子捏脸的呀。您这样,可怎么入灵寂期呀。”
她若无其事地托腮,又仔细看了一遍那留影珠中反复播放的画面,倏而又想到了什么:“说起来这可真是好奇怪,怎么偏偏我一拿出二师伯通魔叛族的证据,二师伯就掏出了这么针对我的留影珠呢?这可真是太巧了吧,难不成二师伯早就知道我今天要做什么,所以才做了这么十足的准备?试图颠倒黑白,偷梁换柱?”
周围的质疑声慢慢变小,大家都凝神听着她的话,再有些面面相觑,竟觉得这番话语也十分有理。
虞绒绒的声音再提高了几分:“二师伯一定想看到了惊慌失措束手无策交口莫辩的样子吧?毕竟我涉世未深,遇见这样的突发情况感到害怕,也是正常。若我是如此怯懦的性子,二师伯岂不是已经得手了?若非我此刻手捏琼竹派大阵,二师伯又是否要以洞虚期的威压来强迫我认下此事呢?”
“人心如何,可真是让二师伯您玩明白了。”
“让我猜猜,该不会若是今日来的是我三师姐,那么这留影珠中的脸便会变成三师姐的,来得是四师姐,便会变成四师姐吧?”虞绒绒边说,还边拍了拍手,大为赞叹道:“二师伯,洞虚期之能,一派掌门之心术,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极了。”
她的手掌交错间,有清亮的掌声响起,而被她牵引在指间的琼竹派大阵也在她的这一番轻巧的动作间,再次被扯动!
琼竹后山的某些轰然声好似明晃晃的示威,四目再次交错,两边的人都笑意深深,宁旧宿的眼中却到底有了一丝讶色,显然没想到如此场合之下,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女竟然如此镇定。
——便如他笃定虞绒绒不可能指出他留影珠的来源不正一般,他也不能说出小楼的那处归藏湖的入口,不能说他知道虞绒绒并非是从归藏湖回来,也不能在她如此冷嘲热讽了一番后,再去解释自己为何会提前准备好这留影珠。
解释,本就是心虚的一种。
稍远处的地方,傅时画的手死死压在剑柄上,不让自己的剑气与怒意露出来丝毫,甚至换了一张过分普通的脸,就这样淹没在人群中。
他明白虞绒绒此刻承受的压力,以及与宁旧宿这一番言语交锋博弈中的深意。
她不想让他牵扯其中,至少不是现在。
他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所以他要忍。
耿惊花也在忍。
他负手而立,身躯依然有些佝偻,看起来毫无气势,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苦大仇深,眉头紧皱。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两个人所拿出的证据都是真的。
虞绒绒和傅时画虽然未曾提及过,他未曾问及,却也不是全然不知。
他不问,是他相信,却没想到竟然会变成宁旧宿在其中动手脚的依据。
但他依然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微微扬起下巴,只等宁旧宿下一步的回应。
清弦道君依然在闭关之中,归藏湖入口的开与闭都是他一人主持,只要他不置可否,便是对虞绒绒所说话语的默认。
果然,见他如此,狐疑不定的人群中,口风又慢慢倒向了虞绒绒这边。
“虽然听起来他们所说都各自有理有据,但……我想不到一位后辈故意要构陷自己师伯的缘由啊,她选了这样一个时刻来对峙,显然也是存了破釜沉舟之意,从动机和行为的角度,我选择相信虞绒绒一些。”
“说不定只是巧合呢?并非是宁掌门在此时拿出了应对,而是他正好也要借此机会来公布此事呢?”
“你在想什么,那可是洞虚期的道君,他想要问清真相,还需要择机吗?更何况,都是小楼中人,家丑不可外扬。何必要闹到这里来?”
“倒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我还是不明白,宁掌门都是一派掌门了,修为也已经是洞虚期了,他这么做,图什么啊?”
这样的话语本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怎会逃过一位道君与已经元婴大圆满的虞绒绒的耳朵。
声声入耳,字字落地,交织在场中两人对视的目光之中,好似有火花溅射。
他们分明彼此都知道对方手中的证据是真的,宁旧宿千算万算,却到底没算到,虞绒绒竟然绝口不提傅时画的存在,甚至比他还能信口雌黄,舌灿莲花,煽动人心。
这与他的计划……有那么一点小偏差。
但这也无妨。
因为他不必再说什么,自然会有其他人想起琼竹派最著名的三样东西里,除了琼竹派大阵,盈尺诀这两样之外的另外一样。
果然,便听有某个门派的长老倏而扬声道:“二位这番对峙确实各自有理,令人难以分辨。但其中重点,到底与魔族有关。老夫想起,这世上最能辨别一人是否与魔族有关的地方,不正是在琼竹派吗?”
“对呀!”有人恍然拊掌道:“诛魔台不就在琼竹派吗?若是与魔族毫无关系,便是从诛魔台上跳下,也毫发无伤。那台是高了些,但虞小友与宁掌门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过纵身一跃,再御剑而起便是,又有何妨呢?”
虞绒绒心头一跳。
她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可她还来不及反驳,便听宁旧宿朗声大笑了起来。
“此事确实兹事体大,跳诛魔台听起来实在有些狼狈了,但为了自证清白,我愿意先跳为敬。”宁旧宿一抬手,琼竹派后山的影影绰绰中,便有一处险峻莫测变得清晰了起来:“诛魔台便在那边,虞师侄可敢与我同往?”
第195章
虞绒绒心中进退两难,表面却依然要一派轻松之意,她盯着宁旧宿意味深长的目光,倏而也笑了起来:“好啊。可二师伯如今在我这里实在已经没有了信誉,我又怎么知道,能够先手布置下如此荒谬栽赃的留影珠陷阱的您,会不会在诛魔台也布下天罗地网呢?”
有琼竹派的弟子下意识就想要怒叱虞绒绒。
诛魔台存在已久,本就是琼竹派镇派的标志地,此刻质疑有问题,无异于像是在怀疑整个琼竹派有问题!
更何况,那可是诛魔台,又岂是一人之力所能颠倒黑白之处?!
可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洞虚期的道君究竟有如何通天之能,并非低境的修士所能揣摩。
此刻若是信誓旦旦地说虞绒绒一派胡言,某种程度上,好似反而像是在说宁掌门能力不济。
宁旧宿笑意加深:“这个倒是也不难。”
他倏而侧头看向高台之上,微微一笑:“无量,你去跳一次给虞师侄看。”
宁无量脸色骤白,他有千万句话语在心头,却又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反而是燕夫人霍然而起,满面怒容道:“宁旧宿,你疯了吗?!”
宁旧宿冷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人,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你也跳。”
燕夫人所有的动作都滞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旧宿。
四周一片哗然。
“天哪,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宁掌门是真的问心无愧,还是别的什么……竟是让自己的妻儿去试跳?”
“所以是真的没有动什么手脚吧?”
“虽然我一直不太喜欢那位燕夫人,此刻也不得不说,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竟然有一丝怜惜。”
“……为什么怜惜呢?刚才不是也有人说了,跳诛魔台之人,若是与魔族毫无关系,跳了也没事。宁真君与燕夫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为了自己的夫君与父亲,跳一跳又何妨呢?”
“这话你也信的吗?那可是诛魔台!便是毫发无伤,也不是当场就能证明的啊!从跳下去,到真正无论生死地落在地面,可是要足足七日七夜,不说别的,便是那倒吹的罡风,那是正常人所能受得了的吗?”
议论声传入燕夫人与宁无量耳中,宁无量攥紧了拳头,深深看了一眼宁旧宿,再看了一眼虞绒绒,竟就如此一言不发地真的向着诛魔台的方向而去。
燕夫人却兀自不动。
稍远一点的位置,燕灵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袖子,又是担心宁无量,也更担心自己的姑母,心中不由得对如此无情的宁旧宿产生了一丝怨怼。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虞绒绒,一时之间不知应该怪她在此挑起事端,所以才有了现在的事情。
还是说应当反过来。
——是宁旧宿本就是如此热面冷心之人,便是不在现下这件事中体现出来,也会呈现在其他的时候。
宁旧宿慢慢抬眼,又看了一眼燕夫人,其中的警告与催促之意已经很浓了,之所以没有再开口,或许是在为燕夫人留最后一丝身为掌门夫人的颜面。
“也太狠了,父命子难违也就算了,先替父亲跳这一遭,也无可厚非。让自己的结发道侣也去……说到底,未免有些过分了。”
“我刚才还以为是宁掌门吓唬燕夫人的,怎么这会儿看这阵仗,是真要她跳啊?”
“嘶……”
窃窃私语声传入燕夫人耳中,纵是脸上艳光四射的浓妆也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她就这样与宁旧宿对视了片刻,再倏而开口。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换不来你的真心。若是此日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你心中的那位燕夫人,你会让她跳吗?”燕夫人大笑起来:“你的心思,真当这世间无人知晓吗?!”
今日道冲盛典,她身为琼竹派的掌门夫人,自然盛装加身,如此边说,边向着一侧走去的时候,她身后的衣袍便拖出了长长一道华美的拖尾。
她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累赘的外套,就这样当着天下人的面,将那件华美的外袍轻巧地脱了下去,再也不看宁旧宿的脸色一眼,御剑而起,向着诛魔台的方向而去!
她甚至比宁无量还要更早一步,站在了诛魔台上。
倒灌而上的风吹起了她的长发,燕夫人的笑声愈发疯癫:“宁旧宿,我心悦你,我愿意为你跳这一遭,我敢告诉天下人,便是你践踏我的真心,我也甘之若饴。你呢?你敢说吗?你敢告诉任何一个人,你那龌龊的内心吗?”
她就这样笑着,再从诛魔台上一跃而下。
“阿娘!”宁无量欲要抓住她,却只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袖,情急之下,不由得也随她而下!
两人的身影瞬息便被诛魔台下的盛光吞噬,再也看不清。
所有人无不色变,又是震撼他们竟然真的就这样跳了,又难以消化和猜测燕夫人方才歇斯底里般所说出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虞绒绒颇为怔忡地看着诛魔台的方向,燕夫人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让她隐约直觉自己好像已经触及了某些真相。
什么是……“你心目中的那位燕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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