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一夕之间,后位高悬,无人再敢提那个纵马宫城的漂亮小少年,好似此前近十年的储君不过是一场风一吹就散去的梦。
大崖王朝有诏告天下,语焉不详,只说皇太子殿下一夕悟道,入了道门,皇后许氏随之而去,尘归尘,道归道,不必再提。
至此,他像是被彻底从这个人间抹去了痕迹。
好似从未存在过。
按照约法九章,皇室有人修道,会影响到国运。
这世上,绝没有什么能比国运更重要。
所以按理来说,哪怕是为了国运,傅时画也当斩。
可他现在既然还活着,之后自然是发生了许多其他人所不知的事情,兜兜转转,竟然真的应了那纸诏书。
而这些其他人所不知的事情里,最重要的一件,毫无疑问便是登云梯。
——因为登云梯,能逆天改命。
傅时画不明白虞绒绒为什么要说“原来是你”,却也因为她没有目露同情而愉悦,而少女脸上这样笑容也让他忍不住扬了扬唇:“什么原来是我?”
这事没什么不能说的,虞绒绒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那么笃定只要登云梯,就可以逆天改命。我知道此事远在我入御素阁之前,更像是某种刻在脑海里的记忆。方才你说,我才想起来……是因为很小的时候,听说过你登云梯。”
因为傅时画登了云梯,她偶尔听到,便记了下来,再潜移默化成了某种笃定的记忆。
所以在她道脉凝滞,走投无路,却硬是想要劈开一条路去走的时候,才站在了云梯之下,再因为这样的信念和笃定,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她想登云梯的起源是傅时画。
她真正登上去时,坐在最高一层托腮等着她的人,竟然也是傅时画。
傅时画在短暂的错愕后,终于明白了虞绒绒的意思,他显然也觉得这件事实在很奇妙又太有意思,竟然冥冥之中仿佛某种因果流转。
他原本不是很想回忆登云梯这件事,但他心头因为此事而挥之不去的阴霾,竟然仿佛因为虞绒绒的存在,而落下了一缕阳光。
天光大亮,人间烟火铺洒满面,傅时画看着虞绒绒,有些从未说出口过的话,有些从来都已经被他尘封了的记忆突然松动。
所以他突然开口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这里刘婶家的肉包,可惜她很早以前就不出摊了。那个时候,我其实不被允许吃外面的东西。”
“可越是这样,偷跑出来吃的时候,就觉得越香。”
他的声音散漫,笑意越来越浓,目光落在某处已经变成了米粮店的地方,再落在了旁边的矮墙上。
“那时觉得这堵墙真高,每次跳下来的时候,都很怕崴脚。现在来看,竟然也不过一人高。”
他说得琐碎,虞绒绒却每一句都很认真地听了,又用心去看了。
末了,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忧:“虽然你是……但这样闯国库真的没关系吗?”
“会有什么关系呢?傅家千年以来就出了我一个能修炼的人,这些东西,我不来拿,谁来拿?”傅时画摊了摊手。
虞绒绒似是被说服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还要跑这么快?”
傅时画哑然片刻:“毕竟从明面上来说,我已经不是傅家人了,总要做个样子,装作是抢,否则也很难交差?”
虞绒绒:“……”
好、好的呢。
阳光拉长两个人的影子,洒下一路细碎言语。
如此一路这样走去,昔日纵马入宫城的少年,虽然或许永远都不会再走上金銮殿前的那条路,如今却已经真的如同许多人想象中那般,风华绝代,肆意飞扬。
他从簇拥与鲜花中长大,一路走去,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终于变得背脊挺直,却始终孑然一人。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极端寂寥。
明知亲缘何处,明知家在何方,故乡何地,却只能仗剑时一人,长夜时一人,月圆时也一人。
但如此前行之时,他的身边突然又多了一个人。
待到长街尽头,身形挺拔的青衣少年周身气息微动,竟是已经金丹大圆满。
……
八匹灵马拉的马车碌碌踏过青石板,将那座雄浑皇城留在了身后。
而皇城之内,宫城之中,还有人在看着什么。
巨大的水镜上,有着许多身影与画面。
有少年少女在月色下吃一碗腊八粥,有两人狂妄乱踩宫城金瓦,再御剑而起,有破开来的国库大门,也有最后他们走过的那条寻常巷陌。
所有的画面最后凝固在一条已经空荡了的官道上,马车的影子驶出画面之外,再留下一片空荡。
坐在金座上仔细看着这一切的,自然便是大崖王朝的那位九岁继位,如今已经在皇位上坐了足足三十六年的昭渊帝。
常年的保养让这位年过四十的皇帝看起来好似才入而立,他气色极好,能生出傅时画这样姿容的儿子,昭渊帝自然也有一副极好的姿容,又或者说,傅氏血脉兴许真的沾了这人间供奉太久,这千年来,纵观傅氏全族画像,竟然各个都丰神俊朗,英姿飒爽。
他静静地看着已经十年未曾面对面地见过的傅时画。
无论是谁,若是看到了这样一幕,恐怕都会感慨昭渊帝便是坐在最冷的金座上,也到底是一位父亲,难以割舍自己当年最宠爱的大儿子,再眼眶微涩,哑声劝慰几声。
可若是仔细去看他的眼睛,才能看到,昭渊帝的眼中有欣慰,有感怀,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奇特的幽深。
“阿画已经这么大了。”金殿空空荡荡,所有侍从侍女早已被屏退,昭渊帝却突然出声感慨道:“不知他还会否为当年的事情而恨我。”
他话音落下后,再过了须臾,一道细细的影子突然从金殿的某根柱子投下的黑影中,悄然蔓延了出来。
那道影子如蛇般蜿蜒到了近处,一道身影这才从那影子中立了起来。
“陛下志在千秋,何必介怀这样一点爱恨。”那身影哑声笑了起来:“更何况,无论当年恨不恨,以后都定然是要恨的。有时候,恨多了,就不必分清到底哪些恨,来源何处了。”
那道身影穿着纯黑的斗篷,材质似是极为特殊,在斗篷的某处,绣着一团仿佛燃烧火焰般的图案。
图案上,还有一只睁着的眼睛。
昭渊帝闻言,轻轻抬眉,看向了面前此人。
“但你们在浮玉山的数十年密谋已经失败。”昭渊帝的声音喜怒难测,居高临下,显然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修道者,而自己只是凡人而有任何谦卑。
他的手指轻轻扣在金座的扶手上,发出一声极有压迫感的轻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浮玉山下封印的,是魔神的心脏?我倒是也很好奇,没了心脏的魔神,还能复活吗?”
“褪去凡躯,成魔成神,苍茫天地,唯魔永生。”那道黑斗篷身影轻轻躬身,虔诚无比地说出这句话,再道:“浮玉山下的心脏没有取出来,也还有四肢,有头,有躯体,更何况……这里不是还有现成的心脏吗?”
昭渊帝的手指微顿。
黑斗篷上的那只眼睛悄然一眨。
第79章
燕灵很绝望。
绝望的绝,绝望的望。
任谁和她在同样的处境下,僵硬这么久,恐怕也已经研究出了绝望的四种写法。
因为她已经在这个墙头这样一动不动地伫立了足足七日了。
她从一开始愤恨地盯着院舍之内,以为虞绒绒是匿身在房间里不肯出,到终于相信了对方确实不在,如今她甚至已经数清楚了构筑这院墙用了多少块砖,不远处的小舍上盖了多少片瓦,院子里的枯树被风吹落了几根枯枝。
身上的隐身符还剩三张,倒是还能支撑三日,毕竟三日后,就是第二轮比剑大会了,燕灵不信到时候虞绒绒还不回来。
燕灵叹了口气,开始了又一轮的道元流转冲脉,只盼着这样入定之后,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
如果,她是说如果。
时间能够倒流,她……她绝不会在没调查清楚的时候就轻易来这里,再如此憋屈地被困在墙头的!
哪怕是去冰瀑湖边磨剑呢!
她还想和那个虞绒绒好好比比剑呢!
……
宁无量在磨剑。
冰瀑湖中的巨大冰山已经恢复如初,此刻湖边依然蹲满了梅梢派的弟子,这群弟子明明已经没剑了,却也还要从路边捡了枯枝抑或抱了木剑来硬磨。
……与其说是磨剑,多少其实更像是在闲话家常,乱聊八卦。
“诶这两天怎么没见小虞师妹啊?”
“啧,一边去,少在那儿一口一个小虞师妹拉近乎,好好儿的在前面加个小字,就你聪明哦?”
“我已经望穿秋水了,我的本命剑它何时才能到?”
“说起来你们给剑起好名字了没?我昨晚特意去了藏书楼,你们猜怎么着?”
“少卖关子,快说!”
“嘿嘿,平时一个人都没有的藏书楼,竟然爆满!书架上所有字典都被清洗一空,个个儿都在那儿翻字呢!”
“哎,小虞师妹什么时候出现啊,小虞师妹没出现的第七天,想她,想她,想她。”
宁无量磨剑的手稍顿。
很烦。
烦的是,怎么到哪里都逃不过虞绒绒的名字。
只要出门,无论是去练剑、磨剑甚至哪怕去了雪巅之下,满目蔓延都是榜单上的“虞六”大名,这也就算了,所有梅梢派乃至其他几派来参加比剑的弟子们,要么在说虞六的符,要么在讨论那承诺的三千本命剑到底何时会到。
不出来磨剑,他那个聒噪表妹也总要用那种奇怪眼神看着他,显然非想要再问有关虞绒绒的两三事,他若是不答,对方便欲言又止,好似笃定了他对虞绒绒余情未了。
余情未了的前提,是有情。
宁无量很确定,自己对虞绒绒一家或许有幼年收留的感激,有一起长大的几许相熟,而这些感激与相熟总会被岁月冲淡。
他非草木,心中多少为自己所作之事有些愧疚,但这样的愧疚相比起他对御素阁刻骨的恨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种种感情,错综复杂,或许难辨,却绝没有情。
何来余情未了。
情之一字,对于他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
无用,无趣,且本就不应该拥有。
他垂眸继续安静地磨剑,感受着自己手中那柄乌钩剑越发锋利且剑气昂然,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气。
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分明内心很笃定自己的不在意,但为何还会有这样的郁气,更不是很明白为何虞绒绒这三个字……乃至虞六这两个字,都会让他有这么大的烦闷。
甚至他一闭上眼,便是那日磨剑之时,少女站在岸边,一符破冰川的模样。
上一篇:九零封家大院
下一篇:穿成科举文里的反派女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