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这样的举动,可以说,已经触及到了他们这些人的根本利益。那些多年来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棋子不提,就说被师无命斩断的两条商路,每年能够为他们带来的利益都十分惊人,如今骤然没了,恐怕各家都要大伤元气。
叶家的损失最大,毕竟这些年来,叶家是北派之首,很多事情都是他经手,叶家所得的利益最大,如今自然也损失惨重。
但叶一宪很快又意识到,这般糟糕的局势,对自己而言同样是一个转机。
图穷匕见,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不信这些人还能坐得住。
“贤侄啊,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开口的是卫家主,“咱们原先也不知道,你所说的商路,是跟胡人打交道啊!这主意是你出的,人手是你安排的,货物也是你运送的,你们叶家吃肉,我们这些人不过跟着喝口汤。”
别说得好像整个北派的前程都系在了西北似的,实际上,那是叶家自己的地盘。如今西北出了事,割的也是叶家的肉,想凭几句话就忽悠他们站在他那一边,那不能够。
叶一宪气得要命。这卫老头总是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对叶一宪指点教导,让他烦不胜烦,偏偏卫家在北地的实力并不比叶家差多少,卫老头又惯会收拢人心,有不少人都愿意听他的。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要从叶家拿到更多的利益,这些人的嘴脸实在难看。
要不是还需要他们……
“卫叔。”叶一宪深吸一口气,“您说这样的话不亏心吗?这些年来,你们的好处,我叶家没有少了一分吧?如今出了事,就想让叶家独自承担?”
他加重语气,“你们可要想清楚了!看看庆州那帮商人,就知道凤仪宫那位打的是什么主意,就是要抢我们的财路!”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就更该退让一步了。”
叶一宪立刻眼睛充血地看了过去。那人微微瑟缩了一下,又觉得跌了脸面,重新坐直了身体,硬着头皮道,“本来就是。你把情况说得那么严重,她是铁了心要断咱们的后路,那咱们还跟她对着干,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说到了很多人心里去。
当初叶家不过出了个贵妃,他们都主动退让,由得叶一宪作威作福,何况如今这位是摄政皇后?
也就是叶家张扬放肆惯了,受不得委屈。
“这话问得好。”卫家主也点头,又对叶一宪道,“贤侄啊,非是我们不愿意跟你站在一边,同仇敌忾。那边已经把西北拿下了,我们硬抗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让她把到手的好处吐出来?”
没有这样的道理。
叶一宪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卫家主又问,“好,纵然我们愿意站在你这边,听你的号令,那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老头子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顿,“那是皇后,她背后是朝廷,难不成你还能反了她去?”
这句话一出,大厅里的气氛立刻凝滞起来。
虽然世家各有各的盘算,跟朝廷未必是一条心,平时也总是从朝廷那边捞好处来贴补自家,可是归根到底,他们都是生在大越这个主干上的枝蔓,跟皇后和朝廷作对,难不成真的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造反吗?
造反要是能成,或许他们也就豁出去了。可问题是,大越立国才五十年,大部分人都还记得那之前的乱世是什么样的。那个时候,他们这些世家没能站出来力挽狂澜,而是选择了依附袁氏,建立大越。如今天下承平,又还能折腾出什么动静?
叶一宪呼吸急促,后背也出了一层冷汗。
对这件事,他心里当然是有想法的。可是他没有想到,局面竟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大多数人都不赞同他的打算。这样一来,他的想法自然也就不能说出来了。
“卫叔言重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补道,“我也不过是心里气不过,想给她找点麻烦罢了。”
“你的心思,我也能猜到几分。”卫家主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这些年总往草原派遣商队,只怕早就跟那边的部落勾连上了吧?你想给皇后找的麻烦是什么?引胡人入关吗?”
最后一句的语气十分严厉,就像是雷声在众人耳畔炸开,惊得所有人都出了一声冷汗。
叶一宪更是一个激灵,陡生不妙的预感。
卫家主看着这一幕,知道大家心里其实都是有数的。他想到那位最近才收的幕僚劝谏自己的话,不由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站起身,对众人道,“诸位,请听我说一句话。”
“这里都是自己人,咱们也不说那些虚的了。我们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什么铁打的世家流水的朝廷,那些胡人眼里只分能抢的和不敢抢的,可不管什么世家不世家。”
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沧桑疲惫来,“这才安稳了多少年?我啊,如今睡着了都会半夜里被噩梦惊醒,担心胡人马上就要攻破京城了。不瞒诸位说,我宁可舍了家财,也不想再乱起来了。不乱,我们这些人才有好日子过,你们说是不是?”
所以,叶一宪那种通敌的打算,卫家主是绝无可能会同意的。一旦做了,那就是埋下了祸根,早晚有一日会爆发出来。
归根结底,皇后不过是斩断了两条本来就不合法的商路,抓了一批徇私枉法的官员,并没有真的把他们逼到绝路上。他们依旧有田宅商铺,坐拥无数产业。
“我听明白了!”叶一宪神色癫狂地瞪着他,“说得好听,你就是被贺星回收买的一条狗!”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脸上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很显然,大家都猜到了。不管是叶一宪打算跟胡人勾连在一起,还是贺星回已经在他们内部收买了人,都已经是很明白的事。
但正因如此,他们才清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这可是在烨京城,在那位摄政皇后的眼皮子底下,难不成他们会想不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叶一宪造反吗?
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的卫家主,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他几乎是怜悯地看着叶一宪,“贤侄……好自为之吧。”
话音才落,外面已经有人破门而入。
一群带着刀的侍卫鱼贯而入,将整个房间、特别是中间的叶一宪控制起来,而后才是两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拿着搜查文书走进来,亮给众人看,“三法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叶一宪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贺星回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他根本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更没来得及毁掉那些跟胡人联络的书信,毕竟他还打着引胡人进来给贺星回添点麻烦的主意。
只要那些东西被搜出来,他就完了。
叶家也完了。
但是,叶一宪又忍不住想,纵然自己动作很快,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动手,就真的能成事吗?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得到的消息,也是从宫中传出来的,什么时候传出消息,恐怕也在贺星回的掌控之中吧?
和上次一样,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慢了一步,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他终于想明白了,贺星回确实是在针对叶家,却又不是在针对叶家。她真正的目标,确实就是北派这些世家,而叶家对她来说,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
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的所有挣扎都只是笑话。
第024章 兰泽
卫家主一回到家,就急忙让人去请兰先生。
谁知书童却道,“老爷您出门没多久,兰先生就过来了,说是在咱们家的时间到了,过来辞行。我说老爷不在,他就留下了一封书信,说请我代为转达。”
说着,将那封信取出来奉上。
卫家主伸手接过来,一边拆信,一边着急道,“你怎么不挽留一番?”
“怎么没有?”书童抱屈,“我说老爷回来要是知道先生走了,不会饶了我的。先生却说您看了信就不会生气了。”
卫家主听到这话,心里不禁又是疑惑,又是好奇,三两下拆开信看了起来。
在这封信里,兰先生表示,自己曾经受过卫家大公子的恩,所以得知卫家遇到了麻烦事,所以才特意来给他出谋划策。现在事情既然已经了结,他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希望卫家主不必挂念自己。
卫家主看得惊疑不已,这才想起来,自家那个早逝的大孙子,就是单名一个兰字。
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城郊的庄子里休养,竟不知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的高人。
想到长孙,卫家主也忍不住情绪低落,陷入惆怅之中。
他这么多子孙,就数卫兰天资最好,可惜被身子拖累了,不过弱冠之龄就离他而去。若不然,他也不必到这个年纪,还拖着一副老迈的身体为卫家奔走。
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卫家主果然再没有强留那位兰先生的想法了。这种高人显然都有自己的想法,强求反而不美。反正有这份渊源在,说不定下回卫家遇到难题,他还会再出现。
而此刻,“兰先生”已经进了宫。
贺星回没有在紫宸殿见他,而是选择了御花园一处景致极佳的长廊。两人手谈一局,又饮了今年新进上来的明前茶,庾兰泽才拱手道,“兰泽一介布衣,承蒙殿下错爱,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今日,却要不识好歹一回了。”
“你还是要走。”贺星回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叹了一口气。
庾兰泽微笑,“我无心朝堂,殿下当早有预料。”
他这个王府长史,其实很名不副实。当初是贺星回许诺会为他搜集天下藏书,他才同意入府。到了王府之后,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读书、修书,没有做过一件职责范围内的差事。
不过那个时候,庆王府早就稳定了,有的是办事的人,也确实不怎么用得上他。
朝廷的旨意送到庆州,要接庆王回京时,庾兰泽就请辞过一回,是贺星回一再要求,他才答应随驾入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贺星回手下的人确实不少,可几乎都是办实事的,能够看懂朝堂风云、介入政治斗争中的,那是一个都没有。
也不怪她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人才储备,毕竟她之前对自己的定位是远离朝堂的亲王妃,只要管好手底下的一亩三分地,就能安安稳稳地养老了。
猝不及防之间,也只好让庾先生赶鸭子上架。
这段时间,贺星回在朝堂上牵引视线,庾先生却在暗地里为她奔走,这才让她看似举重若轻地办成了几件事情,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这么好用的助手,贺星回如何不留恋?
“话虽如此,可是如今这样的局势,我还指望先生多帮我一阵呢。”贺星回说。
庾兰泽摇头,“殿下在朝中已经有了根基,以您的身份,无需我再私下奔走了。阴谋诡计都是小道,不是您该费心的地方。”
最后这句话,有几分劝谏的意思了。
贺星回闻言,面色郑重了一些,朝他微微一拜,“多谢先生提醒。”
“我也只是白说一句,殿下圣明烛照,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庾兰泽不无揶揄地道,“这也是我今日急着请辞的缘故。殿下行事,往往环环相扣,今日不走,说不定就走不了了。”
贺星回笑了起来,“先生就不要笑话我了。当初朝臣们请我入京,让我摄政,便是为了充盈国库。眼看年关将至,我也已回京数月,这事也的确该提上日程了。兜里有了钱,才能过个好年。”
“是这个道理。”庾兰泽点头赞许,“即便小民百姓,也都明白的道理。”
“不说这个了。”贺星回又斟了一杯茶,说道,“先生要走,我也知道留不住。只是我手里实在没有几个可用之人,先生也是知晓的。不知先生可有贤才能荐于我?”
对于庾兰泽的过往,贺星回知道得并不多,但据说他年轻时是名满天下的才士,交游十分广阔。即便多年不在那个圈子里,但想来对天下有才之人,知道得比自己更多。
再说,有才名的人,难免恃才傲物,未必会愿意跟着她一个女人做事。但若是庾兰泽举荐,便不同了。
庾兰泽低头想了片刻,才道,“我回去之后,就写上几封信着人送去。只是究竟能不能请来贤才,我也不能保证。”
“先生费心。”贺星回举起茶盏,敬了他一杯,又问,“先生离开此处,不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飘零之人,没有一定的去处。”庾兰泽想了想,说,“或许先四处走走,等看够了外面的风土人情,就回庆州去,营建一处陋室,读书度日。”
“是个好主意,令人悠然神往啊。”贺星回想了想那样的场景,不由笑着点评了一句,只是旋即她又话锋一转,“但如此一来,先生大才,便荒废了,岂不可惜?”
庾兰泽听出她已经有所打算,便问,“殿下的意思是?”
“我知道一处好地方,先生若是愿意,可以在此结庐而居,整理自身著述,修订经史子集,造福天下士子。若是先生还愿意教几个学生,让他们将来入朝堂效力,那就更好了。”贺星回说着,抬手从春来那里接过一个小匣子,推到庾兰泽面前。
庾兰泽低头看着匣子,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殿下有心了。”
读书人的三大理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自不必提,那要等千载之后,青史品评。而功名利禄,庾兰泽早已看破,并不萦系。倒是这最后一条立言,是即便是他这等洒脱之人,也脱不去的俗套。
若还能有三五知己一通读书论事,再有几个伶俐的学生侍奉身侧,那便连先贤也要羡慕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念了一句《论语》,摇头失笑,“殿下这等美意,我竟不知该如何推拒了。”
“那就不必推拒。”贺星回理所当然地道。
庾兰泽略一迟疑,便伸手打开了面前的匣子。待他看清那张地契上所写的地方,整个人不由一怔,眼圈微微泛红。
这处位于城郊的庄园,曾经是卫家的产业。卫兰当初就是在这里休养,庾兰泽也是在这里遇到他,与他十分投契,便一起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后来卫兰病逝,卫家不愿睹物思人,便将这庄园卖了。他曾经回过京城,想将之买下,却没有寻到主人,不想今日,这张地契被放在了他面前。
他闭了闭眼,将外泄的情绪收敛,对贺星回拱手,“臣愧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