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陆裳从容笑道,“我知道,家中已经打算为我议亲了。与联姻比,入宫自然是更好的选择。对我,对家族,都是如此。”
陆家主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联姻之事,不由尴尬,半晌才叹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觉得此事是个极好的机会,就怕族老们心有顾虑,不肯答应。”
“叔父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就由我来说服族老们?”陆裳说。
陆家主有些诧异,但细想又不那么惊讶。陆裳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很会讲道理了,往往连大人也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反正是自己没把握的事,不如让她来试试。
陆裳见他爽快答应,不由微笑。
人人都说这位叔父才能平庸,陆裳倒觉得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绝大多数世家出身的人都没有的东西——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天才没什么奇怪的,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庸人,才真正难得。
陆裳甚至觉得,他们家这一代的子弟能成长得如此出色,正是这位叔父的功劳。只不过,除了她之外,似乎没人这么想。陆裴才十六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夺走了家主的位置,想要重现所谓的辉煌。
陆裳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韬光养晦。除了担忧太过出色会被选入宫,以及要避开陆裴的锋芒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个会一直站在她背后,像一座山般稳重可靠,无论她再怎么调皮捣蛋惹祸,都会替她善后的长辈,不能再管她了。
陆家主亲自去请族老,陆裳则是坐在原处,想了很多。
直到族老们来了,她才将思绪从回忆之中抽离,整顿心情,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雨。
果然陆家主才起了个头,族老们便激烈地开口反对。因为是在自己家里,说话也没有那么客气,连贺星回都骂,“牝鸡司晨,还真以为自己是正道吗?她迟早都是要还政的,到时候你们这些女官,又当如何?”
又对陆裳道,“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族里已经为了挑了一桩绝无仅有的婚事,你就安心备嫁吧。”
陆裳听笑了,“族老们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可笑吗?一方面认为皇后牝鸡司晨,迟早会下台,一方面又认为跟贺家联姻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事?怎么,这时候就不担心贺氏失势了吗?”
众人没想到会被她顶撞,而且陆裳这话说得也太犀利,开口说话的大族老脸上顿时挂不住,“放肆!你是怎么给长辈说话的?”
“这是在说正事。您在陆裴面前,也是这样摆长辈的架子吗?”陆裳毫不相让。
大族老气得发抖,“你怎么能跟陆裴比!”
他们是真的对陆裴报了最大的期望,以为他能带领陆氏走向辉煌。即便如今陆裴颓废了,还是有不少人心存妄想,觉得他还有重新振作的时候。
陆裳理所当然地道,“等我入宫为官,我在陆家的位置,就跟从前的陆裴一样了。”
“你听见没有?”大族老转头,朝陆家主发难,“还没有进宫呢,就已经目无尊长了。要是让她跟着姓贺的学,以后还不反了天去?”
“原来如此。”陆裳听懂了,“你们怕的不是皇后失势,怕的是这些女眷们跟在皇后身边,耳濡目染,也变得‘不听话’,是吗?”
倒也不是太惊讶。
在不让女人出头这件事上,所有男人心中好像都有着一杆秤,甚至无需互相交流,就能说出相似的话,做出同样的事。
他们究竟在怕什么呢?
但她今天不是来激怒族老们的,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陆裳收敛起心头翻涌的情绪,对族老们道,“对陆氏而言,到底是听话重要,还是有用重要?族老们不妨仔细想想。”
话已经摊开了说到这个地步,族老们固然愤怒,但是跟陆裳说话也确实没什么必要遮掩了。
如此,他们反倒可以冷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但不等他们回答,陆裳就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族老们。我们陆氏可以不答应,却不能保证其他家族也不答应。”
这话一出,族老们顿时一凛。
世家在很多时候都是同盟,可是私底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打算。彼此之间,只是大致上维持着一种平衡。可如果其他家族都更进一步,只有陆氏留在原地,那又跟落后了有什么分别?
陆氏在南派世家之中,一直是核心,可是以后,这种优势还能保持吗?
与这件事比起来,送一个女儿入宫当女官,似乎确实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众人依旧沉默着,可是脸上的表情已经松动了许多。只不过还要面子,不可能立刻推翻自己的话。
陆裳见状,便又道,“族老们想与贺氏联姻,无非是想找个靠山。找贺氏,又何如直接找皇后?何况联姻之事,说到底只是我们自己的打算,你们有把握贺家会答应吗?”
要是有把握,族老们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他们才不会说,其实真正的计划,是让陆裳先主动接近贺子越。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能有什么见识?陆裳这样一个天人一般的女孩亲近自己,哪里扛得住,到时候,婚事自然就成了。
不过这种事,他们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本来还在琢磨该如何创造机会,没想到又出了入宫的事。
其实只是入宫做女官,纵然要跟外臣接触,跟他们的这个想法比起来,那都算得上光风霁月了。
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个视线,几乎已经被说动了。
陆裳又说,“从前,世家也有过送女儿入宫,侍奉陛下的。如今不过是送女儿入宫,侍奉殿下。与其在后宫勾心斗角,只盼着能得宠,好吹枕头风,不如自己掌权,想办什么事都更便宜,不是吗?”
终于,另一位族老开口道,“若能办成,自然有你说的这些好处。可万一你没选上呢?这个位置若当真如你所说,那想送女儿的人家也不少,勋贵、外戚、寒门,哪家没有女儿?皇后只怕不会选世家女。”
他们倒也知道,皇后对世家很是看不上。
陆裳心中好笑,心想就世家这样的态度,皇后没有直接发作,已经是很有涵养了。
这会儿,早已经不是世家与皇室共同执政的时代——本朝世家虽然还能参政,甚至能够左右朝堂局势,但是恐怕很少有人注意到,世家已不再如前朝一般蓄养私兵。
这是两代开国之君,用三十年的时间换来的,为此甚至交出了不少利益。
陆裳也是最近重新翻阅本朝以来的各种家族记载,才终于从细枝末节之中,看出了这一点。
如果第三代皇帝不掉链子,局势早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可惜先帝执政二十年,让世家的势力逐渐壮大,反而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如今,皇后只不过是在做一件迟了二十年的事。
陆裳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宫,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却又不得不跟眼前这些人周旋。
在她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陆家主已经解释过了,贺星回这一回至少要选六个女官,陆裳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可能性很高。
但族老们还是觉得不保险,“这又不是科举,要选谁,还不是由得皇后做主?到时候,她得了好处,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咱们又能如何?”
陆裳回过神来,听到这里,不由道,“不是科举,那就将之变成科举。”
“什么?”族老有些愕然。
陆裳道,“我们可以让皇后公开征选女官,统一考试,甚至可以像科举那样糊名,避免作弊。”
她看向几位族老,“世家女自幼读书,考试结果必然是我们占优。若是这样也考不过别人,那也不必想什么入宫的事了,不够丢人的。”
“对了。”顿了顿,她又补充,“正好可以借由这件事,联络其他世家,重新达成联盟。”
族老们顿时眼睛一亮。
陆家现在压力大,无非是张本中联合各个世家,非要他们割肉。可是他们若是能反过来联络其他世家,那就又架空了张本中,重新回到领头的位置上。
至于凭什么做这个领头?世家女之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考中,那也必是陆裳!
这可比跟贺氏联姻把稳太多了。
“有道理。”大族老拍板道,“张氏必然不会同意此事,咱们先不要走漏了风声,悄悄联络世家,促成此事。”
……
其实张本中虽然反对过立女户的事,但却未必会反对送女儿入宫。毕竟他张家也有女儿,而且这种事,得益的终究还是家族,与可能造成家族成员嫌隙的女户,根本不是一回事。
可惜,在种种因素作用之下,没有人给他选择的权利。
直到圣旨送到门下省,说要重立秘书省,择选女官入宫,为皇后处理文书案牍之事,同时以备咨询,他才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
张本中看着手头这封,经由中书省草拟,加盖了玉玺,只等门下省颁行的诏书,感觉十分荒唐。
这种事情,他怎么会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张本中不像戴晔那样糊涂,连自己被孤立了都不知道,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一无所觉的时候,这些人已经背着他完成了串联,达成了协议,就只瞒着他!
这背后所隐含的意思,让张本中忍不住脊背生寒。
纵然他很想直接将这封诏书丢到韩青的脸上,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拿起门下省的印章,盖了上去。
从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一眼自己身边的下属。
第057章 名字
阿喜站在巍峨的两仪门前, 有一种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或者说,是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生怕这一点轻微的声响, 也会惊动了什么,打扰这一片肃穆。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到皇宫门口,之前送高渐行他们,来过好几次,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 她在宫门口等待殿试的结果,满心焦灼, 但又分明知道这与自己无关, 所以尚能胡思乱想。
此刻, 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肩上。
阿喜回过神来,周遭的嘈杂声突然入耳。她这才觉得身体又是自己的了,也终于能呼吸了。
“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也有一种好像随时会昏倒的眩晕感。”高渐行说,“无数人在看着我, 议论我……也期待我。阿喜, 现在轮到你了。”
阿喜转了转僵硬的头颅,看向周围热闹非凡的场景。
宫里要开女官考试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是这几天最引人注目的大事。
虽然根据贺子越打听来的消息, 报考的人数并不多,一共只有三十几个, 但来看热闹的倒是不少, 御街一度被马车堵得不能通行, 还是值守的卫士们过去驱散, 清出了一条路来。
阿喜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郑重地从袖袋里取出考生木牌,系在了腰间。
随着这个动作,看向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议论声也更加响亮。
“去吧。”高渐行按住她的肩膀,把人轻轻往前一推。
陆谏和穆柯都鼓励了几句,轮到贺子越,他大声喊,“阿喜,期待与你同殿为臣!”
阿喜闻言,心潮也不由澎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宫门走去。
今天,这座巍巍皇城,有一扇门是为她们开的。
虽然只是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可是在这一刻,无数人注视着她们的背影,目送她们检录之后,步入那从未向女性开放过的皇朝权力中心。
因为考试时间是固定的,考生们来的时间也差不多,负责检录的角门处排起了队伍。
在阿喜前面,还有五个人。她注意到,这些人的衣饰都颇为华丽。虽然一因为是来考试,并没有隆重装扮,但一望可知,是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让阿喜忍不住抿紧了唇。
其实贺子越已经说过,这一回报名的三十几个人里,寒门小户出身的只有五人,连零头都没有。
一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大多数人还在观望,二来,除了世家之外,少有能够供得起女儿读书的人家,就算供得起,也不敢与教育水平更高的世家相比。
既然考了也选不上,也就不必白费功夫。
检录之后,她们先被带去了礼部,在这里重新做了一次更加详细的登记,交了家状,又有宫中的女官过来搜身检查是否夹带。
阿喜本来还以为,会有机会跟那几个相同出身的女性说几句话,谁知气氛过于肃穆,众人都默默无语,她也不敢造次。不过偷眼看去,大部分考生年纪都不小了,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只有一对容貌相似的姊妹。
那应该就是名满京城的陆家姐妹了。
按照贺子越的说法,是她的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