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李弗襄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今年的战事,药谷的支援恐到不了,江南六城的水患严重,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等再过一段时日,怕是会有疫病流开。
李弗襄再拆了那封厚厚的信。
他本以为是家信,看了一眼,眉头却拧了起来,那却是高悦行对京中行事的分析。
从那年秋猎,惠太妃谋反失败被处死开始,高悦行整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
她信上说京中别有用心的人尚未完全拔除,两处王府和宫里都不干净,皇城脚下或许还有一次动荡,并与西境的战事有着扯不开的关系,提醒他务必小心,多思多虑。
又算计了江南六城的灾,若是赈灾及时,不出意外,至少延续至两个月才能见好,亦或是需要更长的时间。
高悦行是站在他背后的人。
李弗襄奔赴西境,刀剑都指向了外面。
高悦行留守在内,试图替他挡住所有的后患。
李弗襄翻来覆去,几十页的私信里,竟然连一句私话都没有提。
夜色深了,按理说,他们一路风尘仆仆,晚上总该吃两口肉,权当个犒劳。但是现在国内闹灾情呢,边关将士们也都自觉缩进了口粮。不求吃饱,不饿就行。
郑啸带着人狠狠扒了两口饭,出营时,李弗襄已经点好了人和马,带了一整队他自己的骑兵,还有□□和火油。
郑啸立刻问:“你打算用飞箭烧?”
李弗襄:“对,不能靠近,远远的听个响吧。”
他一打马,守城的兵放下城门,一行轻骑蹿了出去。
今天晚上的月亮像是在夜幕上开了一道紧窄的缝,不仅没有光泄下来,甚至还令人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
骁骑营夜行从来不点火把照路。
他们的主帅就是最好的指路明灯,跟着他,准错不了方向。
李弗襄远望见须墨尔的营帐时,对方已经处于射程范围之内,李弗襄下令停止前进,他们在特质的箭上裹上浸了火油的棉纱。
箭雨瞄准了须墨尔的营地。
漫天的星火冲向了同一个方向。
火光烧透了半边夜幕,李弗襄骑马上,静静地望着那汪洋火海。
轰隆——
须墨尔的营地传来了一声今天动地的炸响,火苗有一瞬间,几乎要逼进了天上。
骁骑营的士兵有人慌乱喊道:“炸药!他们在营地里埋了炸药!”
人人都是一身冷汗。
万一他们不防备,冲了进去,恐怕在场人死伤至少大半。
李弗襄对着那刺目的火看得久了,眼睛不舒服,眯了起来,道:“你们听那动静,多热闹啊——”
第128章
128
高悦行进宫面见圣上, 身上穿着的黑色袍子奔波多日,已经没法入眼了。高悦行来的时候,准备了一独自的话要上禀, 可是皇上看着她,忽然很和善地道了句:“阿行,辛苦你了。”
高悦行正欲脱口而出的连珠炮一样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 暂时没能说得出来。
皇上又道:“你在京郊的海棠别院, 做得很好。”
高悦行知道皇帝已经见过了孔世戍和京兆尹, 想来是他们已像皇帝陈述了事情经过。
只听皇上道:“朕听说你都已经越过了潞涉山, 复又折返了回来,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
高悦行心里转过味来, 不对。
皇上对她的行迹了若指掌, 这可不正常。
高悦行选择直接问:“陛下安排了眼线?”
皇上笑了笑, 道:“皇城根下, 都在朕的掌握中。”
高悦行听闻此言,却是放下心了。
她将方才的事情大略转述了一遍,对皇上道:“陛下,我觉得京城里可能会有事情发生。”
御书房里此刻没有其他人。
除了皇上和高悦行,便只有许修德。
高悦行说话没有其他顾忌,道:“李弗襄将兵都带走去了西境, 郑帅又赶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您身边的禁军统领又带走了一部分兵下江南去了……京城里现在几乎是空城一座, 我怎么觉得, 像是有种调虎离山的架势呢。”
皇上盯着她看了良久, 笑了:“到底是聪明啊。”
他对许修德一抬下巴, 许修德意会, 转身到书架前,拧动了一个玉如意,下一刻,书架缓缓向两侧移开,露出一个暗门,暗门内,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背对着她,高悦行屏住呼吸,等他转过身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郑千业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哪里像是重病的样子?
皇上前倾了身体,悄悄对她说:“放心,孩子,我有王牌在手呢。”
高悦行脸上的愁容终于扫清,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见着了郑千业坐镇,才是真的放心。
皇上对她道:“放心吧,干你该干的事去,出了个这个门,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高悦行明白,现在道了关键时候,决不能打草惊蛇。她重整了精神,向皇帝辞别,出门见到孔世戍,颇有几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扔下一句:“您自己向皇上交代去吧。”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种嚣张的意味。
孔世戍心里沉重。
皇上再召见的时候,孔世戍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捧出来,皇帝只淡淡的听着,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在他说完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孔世戍心提了起来。
皇上道:“此案朕会着人细查,但是和襄王妃没关系,你好歹堂堂朝廷正二品大员,怎么连这点事都拎不清。”
高悦行方才出门的嚣张是有道理的,原来皇上这里已经叫她给拿下了。
皇上问:“我那儿子呢?”
孔世戍一愣,皇上膝下活着的儿子只剩俩,一个去西境了,一个刚刚押回来。
皇上指的自然是在京城的这位。
孔世戍低头道:“信王殿下已经跟随臣等回京,正等着皇上召见呢。”
皇帝叹了口气:“把他带来吧,朕有些话想和他说说。”
信王很快被带来。
未定罪之前,谁也不敢真正对他无礼,只是信王看上去情绪似乎不大妙,披头散发的模样,谁喊他他也不应,瞧着模样,和街上的失心疯没什么两样。
孔世戍站在御书房的门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信王进门前摇摇欲坠,令人看着都忧心,好歹他还知道御书房门口有门槛,一手扶着门框,高高地跨了进去。
皇上彻底遣退了身边伺候的所有人,也包括最亲信的许修德。
许修德往门外一站,见孔世戍还未离开,一拱手行了个礼。
孔世戍想从他嘴里套点消息,于是上前道:“敢问许公公,皇上是何打算啊?”
许修德摊手:“陛下没说,奴才也不敢揣测啊。”
孔世戍又打听:“那皇上的脸色看上去动气了没?”
许修德叹了口气道:“皇上若是肯动气倒还好了,可就怕他憋在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啊,毕竟人到了这个岁数,看中子女缘,再怎样那也都是亲生的啊。”
孔世戍心里大约有了数,寒暄了几句便告退了。
御书房里,信王一个头磕在皇帝面前,好似睡着了一般,死活不肯起。
皇帝垂着目光看着他,不咸不淡地说:“你这是要往装疯卖傻的方向去啊,朕的长子。”
信王:“儿臣……不敢。”
皇帝道:“坐吧。”
信王再道:“儿臣不敢。”
他不肯起身,皇帝也不勉强,他绝口不提赈灾粮的事,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媳妇病了,你知道吗?”
信王终于有了反应:“啊?病了?”
皇帝道:“你的王妃怀孕了,但是由于母体虚弱,气血亏损严重,以至于胎死腹中,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小半个月了,你竟然不知。”
信王愣愣的道:“苇绡……儿臣只知她近日身体不适,不曾想……”
皇帝:“你干的那些荒唐事儿打量你爹什么都不知道呢,你曾经是朕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当然,现在也是。你觉得朕偏心,是么?”
信王吓得磕头:“儿臣不敢。”
皇帝:“你以前没这么胆小,朕今日不想再听见这四个字儿了。”
信王听皇帝提及以前,信王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已经快不记得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
皇帝道:“弗襄,他生下来便没了母亲,但是你有,他被囚禁在小南阁里,十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你没有经历过,他出生后一口母乳都未曾喝过,落了一身的病,最后差点吃下了朕亲赐的毒药,一命呜呼,朕将他从小南阁接出来的时候,十岁的孩子,和六岁的高氏女身量一样大,头发轻轻一抚能落下一大把,未经启蒙,甚至不会说话,小小年纪还受了狐胡细作的酷刑,手指尽断……你觉得他活得不错?把他的生活换给你你愿不愿意要啊?”
李弗襄能得到现在的宠幸和尊荣是因为他活下来了。
他若是死了,一切都没了。
在那样的摧残下,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信王现在仅因为父皇的偏向就受不了。
那么李弗襄的那等遭遇岂不是更有怨怼的理由?
信王的心思慢慢地活泛了起来。
皇帝看在眼里,道:“你回府去,好好想想吧。”
信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
陆苇绡站在门口迎他,单薄得像个纸片人,见到他回来,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忧心,却一句话也没说。
信王摸到她冰凉的手,跌坐在门槛上,忽然抱住她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