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郑皇贵妃是他在向天下宣告她的独一无二。
他原本的打算是,耐心再等几年,等郑云钩诞下皇子,再顺理成章册封皇后,到时谁也不能说什么。
可惜,世事无常,郑云钩终是没能熬过生产的鬼门关。
贤妃伺候皇帝用过午膳,奉上茶点,温声劝道:“陛下累了,就在臣妾这歇息吧。”
皇帝确实累,头也疼,闭着眼哼了一声。
贤妃葱白的手指轻轻按揉着他的穴位。
皇帝安静了许久,久到贤妃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忽然冷不丁开口:“小南阁的事到此为止吧,朕不想再追究了。”
提及小南阁,贤妃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回道:“陛下终究仁慈。”
皇上又想起了久远前的事情,心情不顺畅,颇多烦闷:“梅娘自缢后,朕曾一度反省自己,是不是朕的冷落令她觉得无法忍受,才做下那样的惊世骇俗的事情……”
秉承着陛下是天、陛下最大、陛下永远不会有错的原则,贤妃宽慰道:“陛下无须反省自己,是梅娘自己糊涂。我们姐妹几个,当初都不是富庶人家的孩子,跟了陛下,不仅免了我们的颠沛操劳,还惠及了家中父母兄弟……哪有什么无法忍受的,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皇帝简短地点评:“阿谀。”
贤妃察言观色,判断他情绪可能好些了,也不再那么拘谨,笑道:“冤枉,臣妾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又不说话了,他睁开眼,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贤妃是个聪明人,不愿意主动去撞皇帝的霉头,便想捡着些开心的事儿说,眼下恰好正有一宗。
“再过几天,是老三的生辰,灯会还是照着往年的规制办,仍将赏钱藏在花灯里分给孩子们,一来让百姓们都跟着讨个彩,二来也是给小人儿积些福分,陛下觉得可好?”
皇帝神色稍霁,说好。
贤妃又道:“去岁春节的时候,三殿下得了一幅画,爱不释手,上头画得是咱们皇家围猎时的盛景,臣妾命人照着画刻制了俑人,正好快完工了,当做三殿下的生辰贺礼。”
这事儿不是秘密,皇帝早就知道。
贤妃安排的禁军帮忙办,禁军是皇帝最亲密的心腹。
皇帝没有阻止,就是默许。
贤妃心里有数,这事儿她也办对了。
可是贤妃忽略了一点。
腊月初一生辰的不止李弗逑一个人。
提起这一个,心思稍微歪一歪,自然就会想到另一个。
皇上此刻的心思就歪过去了,只听他缓缓道:“十年前,宫里同时出生了两个孩子……”
贤妃一听这话头,呼吸一窒,又绕回去了。
——“云钩的早产,是朕没料到的,阴差阳错,让两个孩子生在了同一天……其实,那一天,朕最先见到的孩子,是从梅娘屋里抱出来的,那么小,想来也是,他亲娘怀他的时候,成天提心吊胆,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也是意料之中。”
贤妃叹息:“陛下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吗?”
皇上拍了拍她的手:“朕明知道,皇家血脉不容混淆,但朕还是留了那孩子一命……朕告诉自己,留着他是因为他有用。那贼子藏得太深,朕始终查不到踪迹,留下那个孩子,或许能钓他上钩。”
贤妃道:“臣妾明白,所以臣妾这些年一直暗中盯着,可惜,至今不曾发现可疑的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陛下命人封死小南阁,是当真不打算追查了?”
皇帝从榻上坐直了身体,道:“不查了,十年了,好歹曾有过一面之缘,朕赐他一个痛快,你宫里的人最擅制点心,等到他生辰那日,赏一盘过去吧。”
在皇位上日复一日的熬着,十余年过去,他模样与过去相比,没多大变化,仍旧是明月清风的俊朗,但心机却沉淀下去,令人再难琢磨。
贤妃怔怔地应了一声是,话音才落,便见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到了眼前。
瓶身上还贴着太医院专用的签,用清秀的梅花小楷标注着药名——孔雀胆。
***
高悦行此前没见过活着的许昭仪。
李弗襄的书房里,收着她的一幅画像,不过那画容貌模糊,重意境,轻写实,与真人是有差别的。
高悦行和公主一同走上演武场,许昭仪毕竟是公主的庶母,遇到了,理应上前请安。
宫里现在的这几个孩子,没有嫡庶之分,勉强论的话,只有三皇子算半个嫡出,之所以算半个,是因为郑云钩的皇后之位是死后追封的,到底没那么名正言顺。
高悦行保持着一贯安静乖巧的模样,不怎么出声,却暗暗观察着。
令高悦行感到意外的是,许昭仪竟然主动关照起了她。
许昭仪冲她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和颜悦色道:“……好乖巧的女孩,你叫高悦行?”
高悦行稳稳当当福了个礼:“给许娘娘请安。”
许昭仪随手从腰间摘下一个玉环,放进高悦行的手里:“你母亲绣工厉害,我曾受她指点过一二,也算有半师之谊,你若是得闲,多上我柔绮阁来玩,想吃什么,告诉我,我让小厨房给你常备着。”
高悦行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思。
许昭仪在邀请她去柔绮阁私下一叙,而且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露骨,生怕她听不懂似的。
假若她不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站在这里,她们之间的沟通应该能顺畅很多。
高悦行当即欣然答应。
许昭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高悦行恨不得立刻跟上去,只是碍于公主在侧,不好做的太明显。
公主望着许昭仪离开的背影,嘴里还在嘟囔着奇怪,高悦行正打算详细问问,春和宫的人来了,说贤妃娘娘正到处找公主呢,都快急坏了。
公主和她打了个招呼,匆忙跟着人回去。
正好。
高悦行自己一个人晾在演武场,环视周围,无人注意她,掉头就追着许昭仪的脚步往柔绮阁跑去。
许昭仪也没想到高悦行来得这么快。
她才刚回宫换下衣服,外门的内侍立刻来报,说高家小姐已候在门外了。
许昭仪站起来不安地踱了两步,遣散了屋内伺候的人,并派心腹守住了四面门窗,这才把高悦行迎了进来。
“瞧我,点心尚未来得及准备,高小姐不如先喝点花茶?”
吃什么喝什么都无所谓。
高悦行又不是为了这一口吃的才巴巴赶过来。
抿了一口花茶,尝不出什么味道,因为太烫,舌尖都红了,一阵阵的发麻 。
高悦行舔了舔牙,保持着神色如常。
许昭仪的待客之道有点草率啊。
堂堂昭仪娘娘不至于这么不体面,只能说,她太慌了。
她在慌什么呢?
高悦行打量着空荡荡的花庭,瞧这架势可不简单。
许昭仪语调柔和地寒暄:“高姑娘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高悦行说很好。
许昭仪又随便扯了些旁的,她是个做母亲的人,知道哄小孩这事儿急不得,须先耐心取得孩子的好感和信任才好说话。
高悦行也耐着性子陪她扯,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同样知道,人情来往向来没有一根棍子直通到底的,总要委婉一些才好说话。
茶水从滚烫放到温吞。
许昭仪终于准备切入正题了:“阖宫里都知道,再过两日就是三殿下的生辰,我这个做长辈的,平时懒得出门,也不知道三殿下如今喜欢些什么,担心送的贺礼不合他心意,便想着问问你……”前半段说的有理有据,细听还像那么回事,可说到最后,许昭仪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三殿下宫里经常走动的都是些什么人?”
第14章
许昭仪想准备什么贺礼,还要先打听打听三皇子跟谁关系好,和谁走动的频繁么?
难不成她还打算送个大变活人?
高悦行不愿意再继续蹩脚的虚与委蛇,她也急,皇上杀心已定,圣旨一下,李弗襄困在那个地方就是死路一条,时间来不及了,她没有徐徐图之的机会了,再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倘若还想争取点什么,必须放开手脚赌这一局。
上一世,许昭仪故去之后,李弗襄一直把她的画像珍藏在书房。
于是,高悦行选择相信李弗襄的这位“生母”。
这一局,赌上的是她和李弗襄两个人的命,抉择的痛苦一阵阵顶着她的胸口疼。她想起了李弗襄小院里那精致的火盆和银丝碳,无一不昭示着那人尊贵的身份,她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牵在那上头了。
高悦行认真回想,如实回答:“除了随身伺候的奴才,似乎没见他和谁走动频繁。”
许昭仪急死了,逐渐失去耐心,亲自走下主位递了一块桂花糖给她:“高小姐再仔细想想?”
高悦行捏着黏糊糊的糖,反手抓住了许昭仪正准备抽回去的袖子。
许昭仪不解地望着她。
高悦行向前倾斜身子,她们的距离贴得非常近。
许昭仪袖中那馥郁的熏香顺着她的嗅觉直钻脑门。
高悦行觉得这可能就是令她暂时头脑发昏的原因之一。
“许娘娘。”高悦行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清的声音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也可以想办法替你去查。”
许昭仪僵在原地忘了动作,惊愕的看着她。
高悦行黑白分明的眼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正因如此,才尤为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许昭仪也在赌。
她几乎是当即下了决断。
谁不知道与虎谋皮危险,若非不得已,谁又愿意自己主动跳进火坑。
许昭仪的衣袖在小幅度的颤抖。
这是交易。
许昭仪竭力稳住自己的声线:“你想要什么?”
高悦行道:“真相。”她抓着许昭仪衣袖的手指骨节几乎泛出了青白色,她说:“你曾是郑皇贵妃身边贴身侍奉的人,有关小南阁,没有人比你知道得更详细了。”
小南阁。
又是小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