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高悦行问:“我往家里寄的海棠,爹爹收到了吗?”
入冬前,她收集了最后一朵海棠的残花,委托公主找人帮她寄往家中,只一封风干的花瓣,不带任何只言片语,家中母亲和长姐只要见到花,便可知她平安。
可惜,她连寄一封家书的自由都是奢望。
高景疑惑:“什么?”
高悦行“哦”了一声:“没什么,许是我记错了吧。”
为人子女,高悦行内里的灵魂已到了心疼父母、报喜不报忧的年纪。既然父亲认为她还安稳呆的在公主身边,那便不必纠正了,她匆忙追过来,是有一事必须要说。
“父亲,我前些日子,因无意中撞破了三皇子有关身世的秘密,所以与他暗中生了些芥蒂。”
高悦行一句话,刚好解了高景现下的困惑。
“原来如此——”高景本能地追根究底,到:“那阿行告诉爹爹,你是如何撞破的?”
高悦行:“女儿正为此事而来,已经听说爹爹接受了这个案子,倘若碰到瓶颈或棘手之处,父亲不妨拜访一下柔绮阁的许昭仪。”
高悦行直觉许昭仪身为当年皇贵妃身边亲近的人,身上还藏着许多线索,可她实在能力有限,事情走到这一步,幕后黑手尚未完全浮出水面,她已隐隐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只能倚仗父亲了。
高景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阿行长大了,已能替父分忧了。”
高悦行知道父亲公务在身,话说到了,便自觉让出去路。
高景带着金雀从她身边走过,高悦行静静目送他们离去。他们人还未走远,金雀忽然回头瞥了她一眼,高悦行正撞上她的目光,心里陡然一惊。
那一瞥里饱含的阴郁和愤恨,让高悦行一瞬间疑心自己看错了。
高悦行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李弗逑身边的这位姑姑,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太不起眼了。她默不作声,像个最普通的奴婢,精心照顾着李弗逑的起居,哪怕受到李弗逑的虐打也不肯吭声。
难道金雀真的有问题?
可她一直都忽略了。
高悦行几乎瞬间起了一层薄汗,浸透了里衣,随即感觉到冷。
——“高小姐,高小姐!”
不知何时面前站了一位禁军侍卫,将她笼在阴影下,唤了好几声,才将她喊回了神。
高悦行:“怎……怎么。”
侍卫:“高小姐回演武场看看吧,小殿下骑马回来,不见您的踪影,似乎不大开心。”
高悦行一合掌,方想起来,她走的时候急,李弗襄又跑马去了不见踪影,她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声。高悦行又匆匆跟着侍卫往回赶。
才走了没几步,高悦行陡然记起了一件琐碎。
——有关骑马。
上一世,李弗襄第二次远走西境的时候,高悦行闲来无事被召进乾清宫,陪皇帝下棋。
高悦行的棋艺还算不错,也不打算让着皇上,连赢了几局后,皇帝有些不爽地给她讲了个故事。
李弗襄幼年时,第一次上马是一位姑娘带他去的。李弗襄第一次跑马原本很开心,可是回到原地之后,他却发现一直陪她的姑娘不见了。于是,此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李弗襄再也不肯骑马,因为他潜意识里已形成了一个认知——只要他一上马,她就会消失。
高悦行几乎是第一时间想起那方海棠帕子的主人。
李弗襄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有关那个女孩的任何事,她只能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去尝试着勾勒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那人应该是陪着李弗襄长大的,好一个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她让皇上输棋,皇上就让她难受。
简直坏透了。
见高悦行在桥上忽然停下不走,侍卫焦急地催促:“高小姐?”
高悦行心头蒙上一层酸涩:“哦,来了。”
原来根本不干李弗襄的事,她才是忘却了一切的那个人。
是她先背离他们曾经所有的感情和约定。
回到演武场。
李弗襄果然静静地坐在朱红栏杆上,周围倒是围了一圈人,可他谁也不理,郑千业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极有耐心地半蹲下身子逗他开心,可他的表情依然一片惶然迷茫。
高悦行小跑过去拥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蹭:“对不起,我来了。”
果然,郑千业想要再带他上马,他说什么都不肯了。
他什么也不说。
除了高悦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高悦行只好主动跑去牵马。
她个子还没有马腿高,马儿稍稍一暴躁,她就得滚到马蹄子下面,这可吓坏了一行人,郑千业一挥手,他儿子郑云戟三步并两步朝她赶过来。
前后就差半步。
郑云戟没能撵上这个小姑娘。
高悦行众目睽睽之下,用胳膊一缠缰绳,抓着马鞍,利落地爬上了马背。
红马打着鼻响,原地转了半圈。
已经驯好的马,在接收到熟悉的指令时,是不会使性子的。
在场人多没想到高悦行一个六岁的女娃娃上马竟如此熟练,郑云戟停在她面前,一牵马缰,当场竖起大拇指——“厉害啊!”
郑千业也望过来,面带期许道:“马术不错,可我记得你父亲高景是文官?”
高悦行:“没有人规定武官才能骑马,马上功夫不分文武,更不分男女。”
郑千业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不俗的女子了,感慨万千。
但高悦行的马上功夫确实不是传承自父亲高景,而是她的丈夫,李弗襄。
宿命中的轮回开了个奇妙的玩笑,红马踱到李弗襄面前,高悦行朝他伸出手。
李弗襄仰着小脸看她,似乎还在犹疑,郑千业已双手举着他的腰,不由分说把他送到了高悦行的马上。
有两个孩子在,郑千业不敢放任他们胡来,由郑云戟牵着马,慢慢地绕着演武场散步。
高悦行向后贴在李弗襄的胸前,拉着他的手比划:“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发誓。”
李弗襄只是将脸埋在她的颈边,并没有任何回应。
高悦行心头的愁绪又裹了上来,轻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她心想。
皇上派出去寻找哑姑的人回宫,带来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
他们去哑姑的老家寻人,可哑姑幼年失怙,又离家多年,家中早没什么人了,听说,哑姑出宫后,压根就没回过家乡。
皇上叹气,只能命他们继续多方打听。
高景办案效率不差,将金雀带回大理寺扣押后,马不停蹄,立马再回宫,拜访了许昭仪。
正如高悦行所说,许昭仪身上牵着的线索颇多,可是,许昭仪自己并不知道,他只能花点时间一点一点的捋顺。
堂堂大理寺卿,在办案上的老练,当然比高悦行那半桶水强多了。
当天下午,皇帝迎来了惊喜。
高景给他带来了哑姑的下落。
两年前,哑姑到了出宫的年纪,贤妃把人从小南阁放出来,并做主放她归家,那时候,许昭仪早已盯上小南阁了,而且几次三番送东西关照,哑姑出宫后,一时不知作何打算,正是许昭仪给了些银钱关照,让她在皇城脚下安顿了下来,谋了个营生。
哑姑就在京中盘了个铺子,卖点心,并常常托人往宫中带一些,先送进许昭仪的宫里,再由许昭仪暗中递给小南阁里的李弗襄。
曾经五皇子递给高悦行的糖瓜,便是出自哑姑的手艺。
皇帝不顾天色将晚,即刻派人出宫,拜访哑姑的铺子,将人接回了宫。
晚间,郑千业将玩到尽兴的两个孩子护送回乾清宫,李弗襄刚一进门,便见一熟悉的身影立在内室,向他跪下叩拜。
李弗襄一愣。
他鲜少有情感外露,可这回许是难以克制,他上前扯了扯哑姑的衣袖,然后狠狠的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对于李弗襄来说,她抚养了他七年,在他尚未完全长成之时,又被迫离开了他,分别两年。他们不仅是主仆,更是小南阁里相依为命的情分。
哑姑换掉了一直以来的粗布麻衣,皇帝给足了她时间打理自己,她梳起鬓发,换上了绛色圆领的宫袍,和高悦行记忆中的夫人无甚差别。
李弗襄指了指高悦行,偎在哑姑腿边,高兴地比划道:“她是我娘子!”
高悦行的脸上一阵发热,仿佛隐秘的心思被人戳破摆了出来。
可哑姑只是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非常慈和地笑了。
李弗襄和哑姑之间旁若无人的亲密,令高悦行看着有些眼酸,她很懂事地忍了。
可眼酸的人不止她一个,另一人可忍不了。
皇上看似手里拿着书,可眼神总不自觉的往这边瞄。
看李弗襄像一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哑姑身后转啊转,他手里的书都被攥烂了一页。
高悦行一点都不可怜皇上,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活该,谁叫你不安好心。
女人翻起旧账来,很是要命。
高悦行心中对皇上的那些不忿,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修葺东宫时,小南阁被扩成了海棠堤,皇帝亲自带着她去监工,指着那一片荒芜的岸边,说要全部栽上海棠,还故意问她,知不知道襄王在京郊有一处海棠行宫,花开时,堪称奇景,刀刀往高悦行的痛处戳。
高悦行为皇帝的万寿节准备贺礼时,献上了一幅苏绣的河清海晏图,高悦行的绣工后来承自母亲,无可挑剔,但皇帝偏偏要挑一笔,说什么襄王殿下从小性子怪,审美上出了点问题,并不能欣赏漂亮的绣工,引得她想起那帕子上歪歪扭扭的海棠,又差点气到呕血三升。
……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都数不尽,高悦行后来常年郁郁寡欢,绝对有皇帝的一份功劳在其中。
往事浮上心头,高悦行越行越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晚上入睡时,李弗襄也不肯安安分分自己睡了,哑姑为了方便照顾,在暖阁外间置了一张小榻,李弗襄自己躺了一会儿,便起身抱着枕头,挤到了哑姑的榻上。
高悦行没睡,她听到动静,悄悄起来趴在门边,看到了这一幕。
皇上也没睡,几乎与她同一时间出现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