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皇帝忽然对他谈及了一件自己小时候的往事:“——朕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回带着人偷偷溜出宫玩,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可朕前脚刚出门,后脚先帝就得到了消息……当天夜里,从小陪朕一起长大的小安子被先帝下旨杖毙。”
李弗襄从床上爬了起来,安静地听着他讲。
皇上的眼睛望着一点一点亮堂起来的烛火,停了半天,才继续说道:“小安子啊,他比朕还要小一岁,他五岁的时候就到朕身边了,朕曾一直以为,他能一直伺候朕到老,可是他永远停在了十二岁的年纪。”
李弗襄轻轻地咬着声音道:“怎么能这样呢?”
皇上道:“这就是皇帝。”
李弗襄现在已经能自己爬起来了,虽然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虚脱,但想必是无大碍,丁文甫在入禁军之前,是昭狱里刑讯的一把好手,皇帝只相信他下手的分寸。
皇帝端了已经放凉的汤药,递给李弗襄,说:“但是在你面前,我不当皇帝,我好好与你讲道理,你也听话些,好不好?”
李弗襄端着药一饮而尽。
皇帝忽然说:“你想不想知道温昭容今日和朕说了什么?”
高悦行回了春和宫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公主晚间时分,过来找她,进门之后,便急吼吼地问道:“阿行,白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我听说襄弟又受了教训?”
高悦行心想,传得好快啊。
她问:“你是在外面听说什么了?”
春和宫外一阵骚动。
是贤妃娘娘带人出去了。
李兰瑶向外探了一眼,说:“差不多阖宫都知道了,我母妃已经往乾清宫去了。”
像一簇火苗被风刮了似的,顺着撩遍了整个宫城。
高悦行道:“他们是怎么传的?”
李兰瑶毫无心机地对她说道:“都说下晌时分,父皇逛园子路过了靡菲宫,叫那位使了些手段勾了进去,李弗襄去搅合了一顿,惹得父皇心里不舒坦,回去就挨了教训。”
高悦行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觉得这靠谱吗?”
且不说皇帝似乎今日是第一次到温昭容的宫里去,只说高悦行眼见着皇帝出来时,仪容衣着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放纵过的样子,她就觉得这瞎话编的离谱。
皇帝心里念着郑云钩十多年,那是轻易放不下的执念。
宫里不缺漂亮女人。
皇帝对一个罪臣之女一见倾心的可能性有多少?
那温昭容若是真有那个本事,初见时便能占得皇上心里一丝怜惜,何至于形同软禁一般的在靡菲宫里呆上两年。
李兰瑶寻思着,说:“我也觉得不靠谱……但这事儿实在玄乎,阿行,父皇拿着襄弟当心头肉一样的捧着,可是,两回狠打,都是因着这位温昭容的缘故,难免令人心里不安。”
高悦行听出不对,皱眉:“两次狠打?”
李兰瑶:“你还不知道呢,当年将这位温昭容接近宫的,正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襄弟,他将一个罪臣之女带进宫城里不说,还扬言说要献给皇上,这天底下简直没有比他更胆大包天的人了,那次是传了杖,但是乾清宫大门紧闭,除了太医谁也进不去,第二日,他就随军出征了,是乘车离京的,我和母妃都猜测他身上伤不重,可那件事过了很久,才听太医说,当时他身上的外衫都渗血了……”
前几日,在高府里,李弗襄说那次皇上只用戒尺敲了他三下。
是他在撒谎。
当年李弗襄出征乘着马车的事儿不是秘密,郑家军凯旋归来,将其当成了笑谈,在军中传着。
当然,一个废物,做什么都是惹人厌的。
但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哪怕一身的毛病都能让人粉饰得像一朵无可挑剔的花。
出征前,他那是娇气,儿戏,不像话。
得胜归来,军中传着传着,便成了运筹帷幄,稳坐中军帐。
高悦行想起以前,李弗襄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是她在宫里算计着筹谋着,试图将他护在自己那并不坚硬的羽翼下。
时过境迁,现在竟颠倒过来,李弗襄成了那个用尽心思小心翼翼的人,他轻描淡写的走在前面,痛了,却不肯让高悦行知晓。
高悦行正在被他推着,柔和却不容拒绝的,一步一步地退回到那无风无雨的荫蔽之下。
快点长大吧。
高悦行双手合十,心里默默渴望着。
李兰瑶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干嘛?”
高悦行道:“我在想……”
说一半,犹疑的停住了,她想不明白。
——李弗襄在文渊书库里藏书的事情并未传出任何风声,瞒得密不透风。
那件事既然能瞒住,那靡菲宫的事怎么就瞒不住呢。
而且这闲话不仅传得快,而且还越传越离谱。
高悦行慢慢回想,今日在乾清宫目睹一切的人——柳太傅,丁文甫,许修德,或许还有随身回护的锦衣卫藏在暗处,再没旁人了。
高悦行剖析这些人,都是一心贴着皇帝的人,谁也不会在外面乱嚼舌根子。
除非,皇帝亲自授意。
……
有时候,人只要相通了一个关卡,脑子里便自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高悦行早就有过隐约的猜测,李弗襄那等谨慎的人,再离经叛道,也难以干出给自己老爹献美人的事儿。
高悦行宁愿相信,他是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当时,她想到的是,宫里可能要有动静了。
李弗襄打算清洗宫里,可能今天就是锣鼓开张的信号。
皇城里要有好戏看了。
贤妃是深夜时分回来的,李兰瑶前去迎自己的母妃,高悦行也跟着去。贤妃的脸色是有些难看,进门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心腹陪着,歪在榻上,要了口凉茶喝。
李兰瑶柔声问:“母妃,怎么样了?”
贤妃抬头看了她们一眼,高悦行在她这里已经不是外人了,她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话便不避讳,道:“见着你襄弟了,伤得不轻,睡得也不安稳。”
李兰瑶:“那父皇呢?他还气着么?”
贤妃扯了扯嘴角,一向脾性温和的她,几乎快压不住冷笑了,道:“你父皇倒是没见着,问了乾清宫里的人,说是翻了牌子,去靡菲宫过夜去了。”
李兰瑶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贤妃将杯中剩的凉茶尽数饮了,一口见底:“……可真行啊。”
高悦行眼皮一抬。
皇上去靡菲宫过夜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今夜乾清宫里只有李弗襄一人?
高悦行心里立刻有了打算,眼观鼻鼻观心的从贤妃那退出来,等到夜深人静,廊下奴才都眯过去了的时候,她悄悄起身,披衣,溜出春和宫,避着巡行的侍卫,一路小跑地往乾清宫去。
第76章
高悦行人都走出春和宫好远了, 混沌的脑子才渐渐清醒。
乾清宫是何等地方,哪怕皇帝本尊不在里面,那也不是她轻轻松松就能摸进去的地方。
搞不好, 落个窥探圣驾的嫌疑,还要顶着掉脑袋的风险。
高悦行顿住脚步,可是真的好想见他啊,她只短暂的停了一下, 便又继续放缓脚步向前走去。
到了乾清宫附近, 高悦行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风都变得更凛冽了。
乾清宫附近是没有灯的, 宫里唯一在夜里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的地方, 停在高悦行的位置抬头往,正见一轮下弦月悬在檐顶。
从乾清宫出现在高悦行视线中的那一刹那, 甚至更早些, 她的身影就一直被乾清宫的附近的禁卫盯住了。
当她站到阶前的时候, 丁文甫早已等了她很久。
高悦行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了。
丁文甫道:“夜深了, 陛下不在,襄王歇了,高小姐请回吧。”
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高悦行依然有些不甘心。
但是禁军在前,不容冒犯。
高悦行虽然不肯离去,但妥协的退后了几步。
丁文甫叹气, 再劝:“回去吧, 有什么话, 明日再说?”
高悦行拖着步子再退, 然后转头。
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四处一片静寂的黑暗, 忽然亮起了朦朦胧胧的光, 从身后透了出来,柔和地打在高悦行的身上,在她脚下晃出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高悦行忽然就走不动了。
乾清宫里亮起了灯。
尽管里面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那人的意思已经无比明确的彰显出来。
高悦行站在台阶上和丁文甫对视。
丁文甫一耸肩,妥协:“好吧。”
他松了口,高悦行跟在他的身后,终于如愿踏进了乾清宫。
李弗襄正立于窗前点灯,玄青的寝衣宽袖曳过桌角,领口处松松散散的,灯下衬得他像明珠一样令人赏心悦目。
高悦行凝望着他,心里正想着的话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总在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变得那么正经?”
李弗襄:“……”
他是这没听明白,手里的烛台都停住了:“什么正经?什么不正经?”
高悦行抿着唇,安静了片刻。
李弗襄手中的烛台开始淌下红泪,起先,谁都没有发现,直到那一抹红顺着他的手腕,蜿蜒缠进了袖中,高悦行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李弗襄手上一颤,却将烛台握得更紧了,稳稳地放回到桌案上。
高悦行去抓他的袖子:“让我看看。”
李弗襄甩手一卷,看不清是什么动作,转瞬已将自己腕上的痕迹清理干净了,高悦行只见到一抹淡色的红/印,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没破皮,或许会肿,高悦行见暖阁里的铜盆里储着一些冰块,于是用手帕浸了冰水,缠在他的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