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叫我苏三少
周如曜却笑着朝她昂了下下巴,“我等你,你去吧。”
顾之行抿了下唇,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路刷了三次门禁卡,换成了两次电梯,上到了十七楼,才终于进入一间会客室。
姜雨蘅正在批文件,听见她进来,头也没抬,“什么事,半个小时内说完,之后我还有一场会议。”
顾之行自顾自坐到了茶几前,“啧”了声,“怎么,我比不上你一个会议是吧?”
姜雨蘅抬头,微笑,“已经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问了吧。”
顾之行也笑,“那我来干什么你不也明知故问吗?”
姜雨蘅如新月似的柳眉挑了下,眸子弯弯,“这不一样啊,看你低三下四多有意思。”
顾之行点头,面上有了几分讥诮,“那怎么办,我还以为我是等你低三下四跟我说妈妈对不起你的。”
姜雨蘅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保养得体的脸上浮出点故作的无辜。她起身走过来,坐到顾之行对面,“是吗?我看你现在当小男生当得挺开心啊,我还以为你是发现当顾家少爷更能讨那些老顽固们支持吗?”
顾之行不说话,兀自拿起紫砂壶倒了杯茶。
茶已经凉了,冷得有些刺人的液体顺着喉咙驱走几分室内暖气带来的燥意。
姜雨蘅道:“胳膊肘向外拐的东西。”
顾之行丝毫不介意被母亲称之为东西,毕竟她小时候听过更过分的话。
姜雨蘅的上位史堪称地摊文学大全,从孤儿院的弃女走到如今,她的要诀就是不把人当人看。凡她所有,皆为可以使用的东西。她的美貌、身体、经历、过去、朋友、亲人乃至于女儿都是她得心应手的蛛网,于着蛛网上的猎物,起先是个小小的经理,后来是个小老板,紧接着是个艺术家……
而如今,她的蛛网仍在扩张,她的猎物不再是人事物,而是一份沉甸甸得难以估量的野心。
这件事是顾之行在十二岁身体初初发育时发现的。
那时她的胸部胀痛,身体的弧度逐渐显现,姜雨蘅带着她进了房间。
成卷的裹胸布用尽。
顾之行疼得直冒冷汗,背后的肩胛骨被勒出形状,她的手几乎攥碎真丝床单。
姜雨蘅起身,道:“从今以后,除了睡觉前,不可以摘下来。”
顾之行没说话,她嘴巴微张,几乎无法说话。疼痛挤压着她的胸,又从胸部逐渐扩散到肩膀,酸痛感牵连着骨头痛到心脏。透明的水液从她眼角落下,但她毫无感觉,只觉得困惑。
姜雨蘅静静地看着她,卧室落地窗的窗帘缝隙中劈进一道细长的光柱,映衬她那满是水钻的指甲愈发亮晶晶。
许久,她看着顾之行疼得几乎脱力到无法挣扎时,才开口道:“记住这种疼,要怪,就怪你不是个男孩子。要怪,就怪逼得你必须当男孩子的顾家。不过你也别太矫情,毕竟你享受的这些全是我带你拿到的,等你爸早点死了你就自由了。”
顾之行其实很早熟,但是又不够那么成熟。
她记得自己问道:“之后呢?”
姜雨蘅的回答很简单,“恢复女孩身,出国镀金,联姻。”她说完后,似乎又觉得这样过于冷酷,便道:“当然,你不想联姻也可以,随便你怎么玩。不过,这偌大的家业终究还是要你继承的,随便玩也要注意度。”
顾之行仍然感到困惑。
她想,姜雨蘅这么努力难道甘心真的只是为了给所谓的女儿做嫁衣吗?
她又想,如果她非要联姻也无所谓,只是为什么不可以为了自己联姻。
顾之行父亲的葬礼很隆盛,名流们觥筹交错,偶尔流下几滴眼泪。媒体们控制着闪光灯,唯恐惊了这群人,连说话声也不像往日操纵舆论般尖锐粗粝。
葬礼开始前的衣帽间里,顾之行端详着面前的黑色礼服裙,手指摩挲过那枚颇有几分耀眼的宝石胸针。
姜雨蘅揽着她的肩膀,低眉微笑,“很久之前,你不是很喜欢吗?现在,你可以尽情的打扮自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此时,姜雨蘅已经拿到了几分话事权,如今她已经牌桌上的玩家了,再也不需要顾之行这个“顾家独子”的帮衬了。或者说,也正因此,她现在需要一位女儿了,一位可以带着身后部分股东支持却不会威胁她还会追随她的血亲了。
顾之行嗤笑了声,转头斜睨了眼她,道:“那我现在就要继承顾家,可以吗?”
姜雨蘅眯了下好看的眼眸,似乎在端详她的面容,辨别她话中的玩笑成分。
逐渐的,她的笑意冷了下来,话音逐渐平淡,“翅膀还没硬就想飞?”
顾之行道:“你教会我的第一件事,是忍。”
忍住倾诉,因为隔墙有耳。
忍住疼痛,因为所有竞争对手虎视眈眈。
忍住表露感情,因为会暴露内心。
“你能忍,我也能忍。”顾之行伸手摘下面前礼服的宝石胸针,在手中转动把玩着,“狠心、冷血、自私,你看,你教的东西我学得怎么样?”
“混账。”姜雨蘅抬起手狠狠扇了顾之行一巴掌,细长的指甲在她嘴角勾出一道狭长的血痕,“我看你是当少爷当得你忘了本了,没有我苦心经营,你现在也不过是个私生女!你不惦记着帮衬我,现在还想当白眼狼?”
顾之行脸颊浸染起热气,火燎的痛意从嘴角蔓延。
但她没有动作,笑了下,西西的血痕从嘴角蔓延,显出几分诡谲,“那怎么办,你想要顾家,我也想要。不然投骰子吧?”
从那时开始,她们之间便展开了漫长的战争。
公事上,顾之行尚且年纪小还未能插手核心业务,便想着方法撺掇守旧派的顾家人跟姜雨蘅作对。姜雨蘅还未收拢全部权力,却也想方设法地插手顾之行已经继承到的几家子公司的业务调整。
私事上,今天姜雨蘅停顾之行的卡,明天顾之行就带着周如曜贱卖她首饰箱的鸽子钻,后天姜雨蘅又给她联姻,大后天顾之行就在相亲网给姜雨蘅报名……
记忆的帷幕缓缓落下,顾之行从中脱身,背靠着沙发看着姜雨蘅,“这么多年了,还没消气啊?那你报警来抓我吧。”
姜雨蘅咬牙,“你觉得我治不了你了是吗?你以为我会退步,会在乎你的生死吗?什么因果,什么意外,你倒也有点本事搭上了李家的小公子来跟我说这些胡话。”
“那你让我死呗,反正我们这个事也解决不了。”顾之行两腿搭在茶几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再说了,我又没说你在乎,我死了你不就一下子就成顺位继承人了吗?”
姜雨蘅冷笑了下,“但凡我当初知道我生出来了你这么个东西,我宁愿一辈子当个收生活费的情——”
她话音未落,陡然听见一声细微的玻璃破碎声。
姜雨蘅抬头,却见顾之行头上的吊顶晃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掉落,她殷红的樱唇微张,下意识朝着顾之行扑过去将她扑倒在一边。
“咔嚓——唰啦啦——”
在她扑开的瞬间玻璃吊顶哗啦啦碎了一地,一片较大的玻璃直直插入那座紫檀木沙发的缝隙中。
姜雨蘅抱着顾之行的身体微微发抖,她几乎瞬间就冷静了下来,攥住顾之行的胳膊拉着往一边拉起来。
巨大的动静引得总裁办的人纷纷敲门。
“进。”
“姜总,我们刚刚——”
“吊顶出问题了,先别打扫,取消等下的会议。让承包装修的公司负责人、供应商、验收部门以及对接的财务部来这里看看他们的成果。”
这是要追责到底的意思了。
总裁办助理低头,“好的,姜总,我现在下去安排。”
姜雨蘅应了声,看着助理离开后,冷着脸看向她,“你是真不怕死。”
顾之行耸肩,“又不是我自己想碰上的。”
“我他妈跟你说了少惹事,现在又沾染上了脏东西!”姜雨蘅咬牙切齿,刚做过光子嫩肤的脸上有了几分细纹。她伸出手想给她一巴掌,却又停在半空中狠狠拍了下她肩膀,“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啊?顾之行,你真能耐了,来到这里还跟我嬉皮笑脸?!权欲比我还重?命都不要了就惦记从我手里拿走顾家是吧?啊?”
自从跻身进上流社会,姜雨蘅便极少露出这种又气又恨的表情,因为她总觉得这是失败之人的标配表情。
但这会儿,她终于觉得,自己好像在育儿这方面是挺失败的。
顾之行疼得倒吸了口冷气,用肩膀抖掉她的手,“这什么话,我命不是捏在你手上吗?”
姜雨蘅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几秒后,她踩着高跟鞋大步流星走向办公桌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狠狠甩在顾之行脸上。
纷飞的雪白纸轻飘飘落下,新鲜的油墨味道熏得顾之行鼻子痒痒的。
顾之行弯腰抓起扫了眼,很快就扫到了抬头的几行字:“股权让渡协议。”
她懒得细看其中条款,跳到落款看了眼。
姜雨蘅的私章鲜红,后面跟着一串顾家几家核心业务公司的公章,还有公证处的落款。签阅时间是几天前。
顾之行看向姜雨蘅,勾了下嘴角,“我还没逼宫呢,怎么这就放手了。”
“我怕你了,我良心觉醒了,我斗不过你行了吧?”姜雨蘅吐出一连串排比句,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姣好的面容上竟也浮现出了几分疲惫,“还是你想听我说,没错,我累了,我受够这种跟亲女儿说话都要通过旁人知会的生活了?”
姜雨蘅这一生,尚未看重过什么,即便是顾之行出生时,她内心也只是看这个皱巴巴的丑婴儿筹划着该如何攀爬高枝。
她无法理解亲情、爱情、乃至于友情为何为人所赞颂,无法理解那些为儿女奉献一生的父母,无法理解那些,无法理解利他行为的意义。所以她不在乎顾之行的想法,不在乎顾之行是否恨她,也不在乎与顾之行争夺权力,毕竟她可不想努力这么些年得到的东西就要让给一个仅仅是有血缘关系的上位工具。
直到今年的春节
她惯例和顾之行岔开时间回顾家老宅过年,然后,她看见顾之行房间里佣人来来往往。
细问才知道,原来是顾之行回家这几天房间线路出了问题,佣人们正在检修。
姜雨蘅进去看了几眼,随手拿起顾之行窗边放着的一本法文原文书。翻开封面的硬封,便看见书内密密麻麻杂乱无措的牙齿印,细微的血迹已经发黑。
“疼。”
扉页遒劲的钢笔字划破纸张。
她愣住。
姜雨蘅听见自己道:“先下去吧。”
佣人们莫名,却也下去了,还贴心的关好了门。
顾之行生活十几年的房间里有太多太多东西了,多到姜雨蘅几乎数不过来。
橱柜暗格里从未拆封过的洋娃娃与衣裙。
没有扔掉的过大的磨出过血迹的跑鞋。
抽屉里堆叠着的止疼药与各种外伤药。
几张题目与父亲母亲有关的空白作文答题卡。
有些泛黄的,被写满了“忍”字的初中课本。
姜雨蘅想,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说,其实自己都知道?
知道许多个夜晚,顾之行因梦到身份被戳穿而惊醒失眠。
知道许多个夜晚,顾之行在阳台痛得干呕。
知道许多个夜晚,那个逐渐沉默的扮作男孩的小身影曾想敲响她的房门。
那个白天,天气很好,顾之行的房间早已被提前装饰成了喜庆的红。温暖的阳光驱散开冬日的寒意,在这个色调暖融融的空间里,姜雨蘅却感觉到一种自骨头扩散到胸口的冷。
……
姜雨蘅用尽力气想要让自己站稳,她想摸摸顾之行的脸,却被躲开。于是,她收回手,道:“你恨我吗?”
顾之行凝视着她,像是困惑,又像是在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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