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退休指南 第81章

第116章

　　殷天阔的一生极其漫长。

　　他诞生在虫族入侵的年代, 成长在新星盟草创的混乱时代，当一切都走上正轨欣欣向荣之后，殷天阔开始衰老了。

　　他生了一场重病，因为身份特殊, 他被送进了最好的医院。当他终于挣扎着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时候, 殷天阔才突然发现, 当初那些他在旁边崇敬地望着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他身边了。

　　他已经活得很久了，他见识过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年代的几乎所有英雄人物的消逝，里面的很多人的生平已经因为新星盟草创时的那段混乱年代里遗失了, 而他惊恐地发现，甚至连自己也因为记忆减退在渐渐忘记他们。

　　这些人有的是因为生命太过短暂, 有的是因为一直在底层, 一直到死去的时候都还默默无闻。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新星盟的推动者和建设者，殷天阔觉得, 连自己这样天资平平只是运气稍微好了点的人都能看到这样美好的新世界, 那些人没理由也不应该就这样被世界遗忘。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抛弃了原本退休后颐养天年的道路，转而投向历史领域。

　　他为自己注射了记忆增强针剂，这种药剂产量不多, 能帮助他回忆起非常久远的事情。他把自己记得的所有东西都认真记录下来, 并对照着混乱年代之后重新开展的考古工作, 结合实物，整理出了一部部史书。他的身体一点点被人工器官替代，病痛折磨着他强行留在人间的身体。可这不重要, 随着回忆, 殷天阔觉得自己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在药剂的作用下, 他能回忆起自己幼年时候的记忆，可作为一个孩子，那时候他能接触的那些记忆只是漫长壮阔历史中的一角碎片。他能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窥见一个巨大的秘密，可却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

　　他的父亲，第一军团长殷海遥临死前说：“有些真相必须被时间埋没，只是那些荣耀本应被世人知晓的。”

　　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直到不久前，他偶然看到余奉拿回来的那场比赛视频，看到里面那张和自己记忆中有八分相似的脸为止。突然间那些破碎的记忆、语焉不详的对话、不合理爆发的科技革命，以及所有被下令隐藏的历史真相，好像突然就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

　　燕行归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稳下来，她再次看向殷天阔，这次是真的变成了看故人的眼神。

　　“我是‘燕行归’。或许你不信……但我确实是第六军团的那个燕行归。”

　　“我相信。”殷天阔声音沙哑地说道，“姜和韵军团长曾经说过，他们还有个同伴流落在外，终有一天会完成光荣的使命，胜利归来。我那时候以为她是在说离开的冉军团长，现在看来，是在说您。”

　　殷天阔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很年轻，头发乌黑脸颊丰盈，和记忆里那个被连年战争压榨得憔悴消瘦的人有些不同，可还是能看出外形的相似。不过让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双眼睛。那是饱经沧桑之后的温和平静，波澜不惊的水面掩埋了岁月深深犁出的悲凉和无奈。

　　像极了他靠药剂才想起来的幼年记忆里，抱他起来的时候靠近的那双眼睛。

　　“燕军团长，好久不见。”

　　“也不用这样叫我，毕竟当时没正式接任我就死了。”燕行归不自在地动了动，紧接着又感觉有点荒诞，“你就这么简单就相信我了？就因为长得像？你难道不觉得一个死了的人突然出现……很不科学吗？”

　　殷天阔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笑：“您知道吗？其实，没有人能确定您真的牺牲了。”

　　“……什么意思？”

　　殷天阔缓缓叙述道：“旧星历3289年，第六军团代军团长燕行归，在比邻星战役中遭遇突然出现的虫族母巢。当时出征的战士们死伤惨重。最后时刻，燕行归携带着超过正常当量十倍的反物质能量堆，孤身驾驶机甲冲入了母巢深处。巨大的能量引发了空间扭曲，最后，她和母巢一起消失在那块宇宙空间中。

　　“但是，只是‘消失’，并不是死亡。”

　　“可这就是死亡，”燕行归忍不住说道，“那是在宇宙里，那些反应堆和母巢撞上，会发生不可预估威力的大爆炸！怎么可能会活下来？”

　　“是啊，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是，在新星盟成立后，曾经有一批科学家对当时爆炸发生的地点进行过轨迹观测还原。然后他们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爆炸发生地点的红移光谱上显示出，在3289年，这里曾经发生过严重的红移现象，而在正常情况下，只有黑洞才会让光产生如此严重的红移。”

　　“你是说，爆炸发生的时候，那里有一个黑洞？！”

　　“谁知道呢？现在科学家也只是发现了黑洞存在过的痕迹，而并没有其他的证据。但是，如果当时燕行归是穿过了黑洞，那也许……她是有可能穿越时间长河，来到未来呢？毕竟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知道黑洞的尽头是什么。”

　　燕行归懵逼了，她拼命回忆自己临死前看到的细节，可她好像提前得了老年痴呆一样，当时的细节在她脑中糊成了一团，只记得自己当时哀莫大于心死的心境，以及窗外不断闪过的五彩斑斓的诡异曲线……

　　难不成，她真的进入了黑洞？然后通过黑洞来到了未来？

　　可这说不通啊！就算来到了未来，为什么她还会变年轻？时空旅行也没法改变一个人的身体啊！

　　燕行归想不通，殷天阔当然也不知道。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尾声，还能看到一个曾经和他一起走过一段短暂的路、却依然活着的人，殷天阔已经不想在乎其他的事情了。

　　“燕军团长，非常感谢您的出现。”他低语道。

　　他用一种眷恋的目光看向燕行归，这是他的长辈，他没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可在燕行归看来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燕行归连忙摆手：“不、不用这样。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遇到你只能说……是个偶然吧。”

　　“不，这句话，我是代表新星盟的两百亿人民向您道谢的。如果不是您，我们不可能这么快取得胜利。”殷天阔充满感慨地说道。

　　“在百年虫族战争史中，发生了很多次用常理无法解释的问题。比如好几次大型战役中，指挥官像是料事如神一般的提前布置，比如毫无预兆的科技大爆发和武器更新换代。新星盟成立后，我曾经问过第五军团长姜和韵，她只告诉我，我们还有一名流落在外的战友，是她为人类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当时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现在我知道了，那些都是因为您。”

　　他欠了欠身，努力让自己坐得更直了点，朝燕行归庄重地点了下头。

　　这对于一个已经肢体僵硬的老人来说并不容易，可他也实在没办法站起来向她行礼了。

　　“不用客气。”燕行归终于说道，“你们做得也很棒，在你们面前，我没资格受这一礼。”

　　殷天阔又笑了起来，这次带了点满足，像是个被长辈夸奖认可的孩子一样。

　　“能给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情吗？我在星网上看到了很多，可还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的荣幸，燕军团长。”

　　*

　　燕行归和殷天阔没有聊太久，主要还是殷天阔的时间不够了。

　　他这种身体，是应该全天住在重症监护室、或者身边跟上八个家庭医生的。只不过老爷子这次实在任性，几乎是绑架着和他有几分香火情的林无咎就跑了出来。在外面浪了这么久，林无咎也有点顶不住了，三催四请一定要让殷先生马上回去。

　　回去的车是燕行归开的，也算是她完成了这次特殊的“代驾”单子。

　　经过了刚才的谈话，燕行归和殷天阔之间的气氛轻松了很多。因为林无咎不在，也能说点更轻松的话题了。

　　“我刚刚离开耀星的时候，还以为大家把我忘了。”燕行归边开车边感慨道，“我看到外面的我的形象，还有星网大比武上面军部放出的形象，都和我本人差别太大了。我以为是在新星盟刚建立那段动乱里丢失了一部分资料。”

　　“那段时候，因为有些复杂的原因，我们确实犯了一些错误，但是资料都还在。”殷天阔说，“只是关于您的的影像都做了掩饰，相关资料也都模糊处理。不是因为他们忘了您，而是怕资料流出后，在您真的来到这里之前，有人会冒充您的身份做些什么。”

　　“确实应该这样。”燕行归点头赞同。

　　“只是这件事情委屈了您。”殷天阔的声音低了下来，“姜和韵军团长曾经非常反对公开的这个形象，但是她的意见被驳回了。这一点我和她的看法一致——所有为人类付出过的人，他们的形象都不该被扭曲。无论是丑化还是美化。他们应该以最真实的状态得到后人的尊重。所以……是我们对不起您。”

　　“您的样貌虽然无人知晓，可您的功绩将永世长存。”他诚恳地说道。

　　燕行归一时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继续开车。

　　过了一会儿，她想换个话题，可是喊了殷天阔两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睡着了。

　　轮椅上连接的仪器还在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表示他的生命体征仍然维持得很好。可他已经安静地睡了过去，好像是背负了上百年的担子终于放下了一样。

　　作者有话说：

　　“您的样貌虽然无人知晓，可您的功绩将永世长存”改自莫斯科无名烈士墓碑刻——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永世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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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燕行归和故人相聚的时间非常短暂。把殷天阔送回去, 睡了一觉之后，她就在终端上再次刷到了殷天阔的消息。

　　官方主页面上面全部变成了黑白色，首页用大幅标题写着“殷海遥之子殷天阔于今日凌晨去世”。

　　“殷天阔，新星盟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能量学家、历史学家, 于新星历3584年凌晨3时于观海星家中过世。享年297岁。

　　“殷天阔一生从军数十年, 从事科研工作五十余载, 后解甲从文，一生主笔、主编含《虫族战争史》《新星盟简史》《子夜黎明》在内的历史著作二十余部。功勋等身，著作等身。

　　“他是伟大的斗士，也是平凡的建设者和守护者。他见证过满目沧桑的故土星球, 也见证过繁花盛开的广阔宇宙。他将和亿万先辈一起，化作太空中熠熠星光, 永远为人类缅怀铭记。”

　　燕行归愣愣看了很久, 才放下了终端，转头看向窗外。

　　她昨天送殷天阔回去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也就是说, 仅仅是几个小时之后, 他就在自己的家中与世长辞了。

　　前世燕行归不知道送走了身边的多少战友。如今又送走一个，还是个长跑了近三百年的战友，燕行归一时觉得心情有些五味杂陈的。

　　她正对着窗外发呆，忽然终端再次响了起来。这是个她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燕行归点击接通, 半空中出现了一个身着军装的、她昨晚才见过的影像。

　　那是林无咎。他的眼眶有些微红, 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燕行归。

　　“林军团长好。”燕行归和他打招呼。

　　“殷先生今天凌晨去世的事情，你知道了吗？”林无咎单刀直入。

　　“知道了，我对此表示非常难过。”燕行归露出哀伤的表情。

　　“你是最后一个和他见面的非军部人士, 殷先生和你单独聊了很久。你知道他是怎么去世的吗？”

　　燕行归虎躯一震。

　　卧槽？

　　这什么意思？

　　难道这人怀疑殷天阔去世和她有关？！

　　燕行归连忙摆手：“我不清楚。殷先生只是和我聊了一些私人的事情, 关于他的身体状况一句都没提！林军团长, 你要相信我，我绝对没对他做什么啊！”

　　“我知道你没做什么。殷先生身上的所有监测设备都没有异样，他是正常死亡的没错。”林无咎说。

　　“……”

　　那你问这个干嘛，吓死我了。

　　林无咎脸上的表情变得和蔼了很多，他说道：“你不用太紧张，这些问题只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而已。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殷先生在去世前，特意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你现在有空来军部吗？按照他的遗愿，我们需要把这些东西公证一下。”

　　燕行归觉得自己一个普通在校学生，跑军部的次数有点频繁，而且每次的理由都是不太大众的那种。可像这种要求，她当然是没理由也不想拒绝的。

　　林无咎作为殷天阔的遗嘱代理人亲自接待了她。

　　殷天阔的后代倒是不少。只是因为他本人太过长寿的缘故，他的孙子辈如今都已经去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都分散在军部之外的无关行业，像这种事情他们也不方便出面。林无咎的祖父和殷天阔有几分战友情，他又是第一军团长，这种事情由他代办也说得过去。

　　“殷先生走得非常安详，算是无疾而终。”林无咎说道，“其实这也是好事，这些年殷先生太辛苦了。他一直致力于还原三百年来最真实的历史。身体其实早就撑不住了。他昨天晚上非常高兴，就像是等了很多年的事情终于实现了一样。对他来说……可能这也是解脱。”

　　燕行归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我们来说一下殷先生遗嘱的事情吧。”

　　林无咎拿出了一份文件和一个专用终端。打开来之后，上面弹出了殷天阔的影像。那是他还活着的时候录制的。

　　“我的个人财产分为三部分。第一部 分是位于银心的三座房产，第二部分是我这辈子写的二十六部著作的版权，第三部分是四千万虫晶币的现金。”

　　燕行归有点惊讶。

　　不是惊讶于殷天阔的富有，而是这些财产实在太少了。

　　殷天阔可是新星盟创立者之一殷海遥唯一的孩子，本人又兢兢业业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刻，个人资产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