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白白
平康坊还是那个老样子——清晨时分,坊内各处都是一片寂静;待到日上三竿,各家宅子里才传出些动静,隐隐能听见女子在柔声细语地交谈;而未时之后,等那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墨客、眠花宿柳的嫖客陆陆续续进了坊门,才会真正热闹起来,随处可以听见乐曲声、笑闹声……
眼下,坊内各条街道上几乎都瞧不见什么人影,偶尔有仆役婢子出来买卖东西、倒污水。
孟桑走到宋七家时,阿奇正背靠门边,惫懒地打着哈欠。他瞧见孟桑过来,立马挺直腰板,笑眯眯的叉手行礼:“孟小娘子,生辰吉乐!”
一听这话,孟桑便晓得定是宋七娘说漏了嘴。
她莞尔一笑,谢过阿奇的祝贺,将装有朝食的食盒递给对方,然后轻车熟路地随着他往宅子里走。
一路上,有其余杂役、婢子瞧见孟桑,也纷纷行礼,为她祝贺生辰。
孟桑一一应下又道了谢,无奈地冲着阿奇问道:“七娘是将今日我过生辰一事,告知宅中上下了吗?”
阿奇嘿嘿一笑,灵巧地眨了下右眼:“都知想着,多一个人为孟小娘子庆贺生辰,也许能给您添一份福气、喜气。所以特意交代下来,让我们今日见了您,都要说祝语呢。”
听了这话,孟桑心中涌现暖意,摇头一笑,快步往宋七娘所在的独栋小院而去。
走进院子,上到二楼,只见屋门紧紧闭着,有婢子守在屋外。那婢子瞥见孟桑二人过来,连忙起身,眉开眼笑地朝着孟桑说祝语。
孟桑还未与她说笑几句,就听见屋内传来宋七娘懒懒散散的声音:“小桑儿来了?唔……快进来……”
闻言,孟桑接过阿奇手中的食盒,只身一人进了屋。
屋内,暖炉里烧着炭火。因着宋七娘讲究,里头还搁了些香片,幽幽朝外头散出浓淡适宜的香味。
孟桑把食盒搁在桌案上,从内取出一道道吃食,笑着说道:“给你带了朝食呢!再不起来,这些吃食可就凉了。”
顿时,宋七娘慵懒的嗓音里掺上几分欢喜:“哎呀,还是小桑儿贴心!”
里间生出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眨眼工夫,披了一件宽松外袍的宋七娘,趿鞋慢慢走出。她本就面带三分笑意,见着孟桑之后,那笑意愈浓。
“小桑儿,生辰吉乐呀。”
孟桑抿唇笑了,不和友人多客气,招呼道:“快过来用吃食。”
宋七娘睨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走近,假意嗔道:“适才还听见你和阿沁道谢,怎么到了我这儿就省下一句场面话了呢?”
孟桑才不搭理她,哼笑道:“咱们什么关系,哪里就多了这么一句?”
闻言,宋七娘舒坦多了,亲自调好蘸料,执着木筷去夹锅贴。
孟桑是用过朝食才过来的,眼下也不饿,便陪坐一旁,一边整理监生们的信笺,一边与宋七娘随意说些琐事。
她扫了一眼宋七娘身上那件外袍,随口问道:“昨日白博士留宿了?”
“嗯。今日朝参,他提早换上官服去待漏院,便把昨日的常服落在我这儿。看这天色……估摸着他也该回了国子监。”宋七娘漫不经心地颔首,先将锅贴在蘸碟里走过一遭,然后才送入口中。
锅贴上头的外皮软而不烂,底部尝着略有些硬,散着淡淡面香、油香。里头包的是豚肉馅,内馅藏着水分,吃在口中会溢出缕缕肉汁。
蘸料是酢配上红通通的辣椒油,顶部还飘着数粒白芝麻。用它来配着锅贴一起吃,既让人觉得十分开胃,又能消解几分油腻。
孟桑听宋七娘说过她与白博士之间的事,现下听见对方的答语,手上动作微顿:“七娘,你跟白博士……”
未等她说完,宋七娘扑哧一声笑出来,瞟了她一眼:“想什么呢!”
“宅子里有这么多姐妹,我必然不能抛下她们的。如今有我这个所谓的都知在,好歹能用名声护着她们几分。倘若我只顾着自己,随性子离开平康坊,那她们日后可怎么办?”
“还有慈幼院里那些被丢弃的女婴,没了我们每月捐的银钱,她们如何过得下去呢?”
宋七娘说的这些,孟桑也不是不晓得。
先前她知晓有裴家家产后,便想着将宋七娘带出平康坊。那时,宋七娘就是用这番说辞,理智而坚定地婉言回绝了她的好意。
当时她见宋七娘这般坚决,深思熟虑过后,就放弃了此事,转而与对方一起每月给慈幼院捐银钱、时不时送些实用的米粮布料。
眼下,孟桑叹了一口气,面色发苦,由衷担忧起宋七娘和白庆然日后的路要怎么走。
“你啊你,好端端叹什么气?”宋七娘伸手戳了一下孟桑的眉间,言语间倒是非常坦然,“放心,我已经和他谈过此事。”
“山盟海誓的事留到下辈子,这辈子就这样凑合过吧!日后若是他有了心仪女子,只管离开就是。左右我手里有银钱、地契,照顾完这帮子姐妹,年老色衰之后就去另一处宅子安享晚年。”
“逮着空,我还能换上一身粗布荆钗,去慈幼院教那些女娃读书识字,就当为下辈子、下下辈子行善积福了。”
说罢,宋七娘又夹起一只锅贴,笑道:“不提这些了!今个儿最要紧的事就是帮你过生辰,为了这儿,我还推了许多恩客的帖子,特意空出来一日呢!”
“待会儿你先换上新衣,我给你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然后一道回孟宅。”
提起这个,孟桑不由想起叶柏和谢青章筹备的惊喜来,心中一动,假装不在意地问:“谢青章让你几时带我回去?”
“怎么也得未时四刻吧……”话未说完,宋七娘陡然反应过来,轻轻瞪了孟桑一眼,“好个机灵的小桑儿,搁这儿套我的话呢?”
她不满地抱怨,气得连锅贴都吃不下:“不是都说昭宁长公主独子行事稳妥嘛,怎么让你看出来了?”
“真是一点儿也不靠谱!”
孟桑嘚嘚瑟瑟地笑了,怂恿道:“事已至此,你与我讲讲他到底想做什么,我告诉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好不好?”
宋七娘睨了她一眼,扭过头继续用朝食:“不好!”
见好友一副油盐不进的神色,孟桑瘪了瘪嘴,长吁短叹一声,继续收拾那些信笺去了。
罢了,罢了!
还是收起好奇心,安心等惊喜吧!
宋七娘用完朝食,一边去洗漱,一边催促孟桑换上早早备好的新衣。
那衣衫所用的布料极好,上头针脚细密、刺绣精美,一看就不是寻常铺子能做出来的。
孟桑莞尔,偏头问:“七娘,这不会是谢青章送来的吧?”
正在洁面的宋七娘哼了一声,没立即答复。一直等到洗漱完回来,宋七娘才扫了一眼梳妆台上的半大锦盒:“衣服不归我管。不过,这盒子里的臂钏,确实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孟桑听出对方默认了这套衣衫的出处,笑意更浓:“多谢七娘的生辰礼,以后我一定小心存着,定不会让它被磕碰到。”
“油嘴滑舌,”宋七娘瞥了孟桑一眼,翘起的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伸手拉着坐下,“好了,且先合上你这沾了蜜的小嘴吧!”
她意有所指道:“今日是小桑儿的生辰,让我来帮你好好捯饬一番。待会儿啊,必要让某些人见了之后两眼发直。”
孟桑眉眼弯弯,脸颊染上几分红意,乖顺地闭上双眼,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涂涂弄弄。
虽然晓得事情已经败露,但宋七娘还是遵守了和谢青章的约定。一直拖到原定的时辰,她才拉着孟桑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并往务本坊孟宅而去。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盛装打扮的孟桑觉得脖颈有些僵硬,下意识想要活动一番脖子。
宋七娘连忙拦住,轻轻瞪了一眼:“莫要乱动,发髻散开就不好看了。”
孟桑悻悻地坐正,不敢再乱动,视线不断通过车帘缝隙探向车外。
随着离孟宅越来越近,孟桑的心跳不断变快,眼底漾出期待,然后又硬生生按捺下去。
一旁的宋七娘瞧见她这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面上浮现笑意。
等到马车缓缓停下,听见大门被拉开时发出的轻微吱嘎声,孟桑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没有立即起身。
宋七娘乐了,促狭道:“方才还一直追问是何惊喜,怎得到了面前,小桑儿反而胆怯起来了?”
孟桑轻咳一声,有些面热:“哪有……”
宋七娘伸过来一只手,笑颜如春日暖阳一般明媚:“走吧,过生辰去。”
有好友相陪,孟桑的一颗心安定许多,将左手搭在对方手心,仍由宋七娘将自己牵出马车。
马车外,孟宅大门旁,站着一圈的人。
衣着比之以往要更为朴素的皇太后、昭宁长公主,一身官袍的谢青章、谢琼、叶简,还有一位美妇人正牵着叶柏笑盈盈地望过来。
而在他们的后头,站着魏询、徐叔以及五名徒弟,人人面上都带着笑意。
孟桑来时做过许多设想,但未曾想过会见到这么多人。她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连忙与宋七娘一道下了马车。
她试图眨去眼中热意,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有些失态,让大家见笑了……”
皇太后眉眼间挂着慈祥的笑意,上前牵过孟桑的手:“今日打扮得这么漂亮,可不能哭花了妆容。”
昭宁长公主也笑道:“是这个理!难得见你打扮成寻常小娘子的模样,你得让姨母多瞧几眼呢。”
在他们身后,谢青章等人但笑不语。
孟桑狠狠点头,用力眨了眨眼:“嗯,都听您二位的。”
众人说笑几句,随后以孟桑和皇太后为首,一并往里头走。
走进宅子里,孟桑便发觉了自家屋舍与往日的不同之处。各处都被仔细打理过,还额外添了许多物件,院内一角添了几株盛开的红梅。
内院的廊下,屋顶挂着数只扎制的灯笼。有动物形状的,譬如猫儿、金鱼等等;也有食物形状的,譬如胡饼、西红柿、橙子等等……
见着那一排以食材为原型的灯笼,孟桑有些诧异地笑了:“这怎么……”
昭宁长公主笑道:“都是修远亲手做的。”
此言一出,包含孟桑在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面带笑意的谢青章。
初闻此事,叶简父子的眼神明显带了些愤懑不平,仿佛无声在说“就你小子花样多”;皇太后、昭宁长公主和谢琼的视线写满了“自家崽子会拱白菜”的自豪;
晓得孟桑与谢青章之间关系的人,譬如宋七娘、阿兰和院内婢子们,便只掩唇在笑;而对此一无所知的张氏、魏叔等人,眼中俱是不敢置信,视线在这二人身上来回地瞄。
至于孟桑,她与谢青章的视线对上,默契地相视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经过这么一遭,众人怀着不同的心绪,依次在正堂内落座。
魏询、徐叔和陈厨子等人由谢青章推出皇太后等人的身份,不敢与他们同桌用吃食,于是向孟桑道完祝语、送上生辰礼之后,托辞国子监中还有事情要忙,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孟桑能明白他们心中顾虑,也晓得徐叔他们在此只会如坐针毡、食不下咽,便没有强行留人,想着日后再单独谢过。
等到院内没有其他外人,叶简笑着跟孟桑介绍起张氏。
孟桑连忙与张氏见礼:“桑娘见过舅母。”
“自家人,没这么多礼数,”张氏摆手,眉开眼笑地看着孟桑,“哎呀,真是顶顶好看的小娘子……”
这边认完人,孟桑郑重其事地将宋七娘介绍给一众亲友。她十分坦然,没有避讳宋七娘的身份,而是着重强调了宋七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席上一众人没有一个是蠢笨的,自然都能听懂孟桑的言下之意,纷纷和善地与宋七娘打了招呼。
之后又是一番旁的介绍,等到他们将人都认完,也就到了开席的时候。
今日的席面出自长公主府的庖厨之手。这些庖厨本就技艺过人,再经过孟桑教授一些后世的食方,做出来的吃食越发诱人。
一道道吃食被端上来,众人边吃边闲谈,氛围很是轻松惬意。
酒至酣处,孟桑与皇太后说笑之时,偶然间扫到谢青章悄无声息地离席,不由一顿。
她是今日的主角,一举一动都落在席上众人眼中。
皇太后和蔼道:“去瞧瞧吧。”
昭宁长公主和谢琼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笑了。前者神秘兮兮道:“是得去看看,章儿准备了好几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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