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猗凡
途经云州,先去山上转了一圈。
山庄遭了火灾,正在重建中。顾国公没见到叶善,只见梅梅正以身作则,领着人挖坑栽树。梅梅欢欢喜喜的招待了他,又送了许多山里的干菜、野味,让他带给太太奶奶还有皇帝尝尝鲜。又说大娘子此刻不在庄上,问他要不要留宿一晚。
国公爷贵人事忙,并未停留。梅梅领着国公爷绕着山庄看了小半圈,又亲自将人送下山了。
临走的时候,国公爷忽然想起一人,问道:“烁儿在哪?怎不见他?”
梅梅一愣,“哪个烁儿?”
顾国公:“李烁,护送谢三当家回来的那个年轻人!”
梅梅哦哦长叹一声,“您说姓李的啊,同我母亲一起出去了。”
顾国公又问去哪儿了。梅梅一问三不知,“我哪敢打听她老人家的事啊。”
夜里,叶善回来,李烁紧赶慢赶,小半个时辰后才爬上山,累成一条死狗。再一看独栋小院,关门熄灯,看样子已经睡下了。
屋顶窜出一道黑影,梅梅手持弯刀从上头跳了下来,悄声道:“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李烁一肚子的心酸坚忍只想哭着叫娘亲,他长这么大就没这么劳累奔波过,一条命去了大半条,累得只吐舌头,哪还能说上话。
昨儿夜里子时刚过,叶善忽然起身,招呼也不打,直奔山门而去。李烁被梅梅打醒,让他跟上。整个山头没人敢管叶善的闲事,除了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李烁。
这大半月以来,叶善在山上一直将自己关在小院内,与以往忙忙碌碌的她别有不同。李烁守着小院子,当起了她的护卫。心里也在暗自评价,这样才对嘛,高门贵妇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事赏花品茗,做做绣工,这才是我少主人妻子该有的样子。
然而叶善在李烁眼里的正常,在梅梅等人眼里就是极其反常。这夜叶善忽然起身,梅梅听到动静,悄悄尾随,又不敢追着不放,急忙去找李烁。
李烁被梅梅推出去当了炮灰尚不自知。心里气愤不已。暗道:“半夜出门果然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他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敢这么说。还让梅梅不要往外说,他这就将人追回来。
这一追就从天黑追到了天亮,从晋国云州追到了梁国鹰川,突破重重关卡。
站在鹰川静悄悄的大街上,他自己都难以置信。迎面走来一队人马,看样子应是晋国官兵。李烁犹豫着正要上前打招呼。忽地,从巷子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拽进了黑暗里。那一瞬李烁肝胆俱裂,暗想:“鹰川现在果真不太平,光天化日之下,害人性命啊!”
那人捂住他的嘴,力量大的很。李烁被抓着从窄小的巷子到高.耸的屋脊,一路飞奔弹跳,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弱小无助过,一时又觉得自己的身高体重都是假的。忽而被按在屋顶上,视线往下,一队人马刚好从眼前过。有梁人也有晋人,其中一人尤为显眼,正是顾诚。
李烁大概是被吓傻了,明明都没捂他的嘴了,偏生发不出一丝儿声。直到下面人马远去。大街上再次空无一人。
梁国内乱,鹰川执行最严格的管控,闲杂人等不准随意走动。李烁来不及纳罕自己这一路是怎么过五关斩六将的冲进来的,感觉也没和人交手啊,就轻而易举的到了梁国都城。
随即他心脏一停,意识到此刻的危险。
耳边忽然传来一语轻声,“待着别动。”
是个女的?!
后颈有风过,他本能的看去,只见那女子像一只轻盈敏锐的燕子,飞窜在屋脊上,落地无声,翩若惊鸿。他从来没见过如此飘逸好看的轻功。情不自禁看直了眼,心里赞了声“漂亮”!
等那女子消失不见了,他才意犹未尽的回过神。刚才,那谁?好生眼熟!
那侧脸,那声音,那个头身架……
李烁有种发现惊天秘密的震撼。
他哪还能待着不动!
等他再次找到叶善,她正站在一块可供遮身的巨石后。顾诚的声音忽高忽低的传来。李烁过来时,踩断枯枝,踢开碎石,动静有些大。
有人厉呵,“谁!”
李烁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柄铁箭飞射而来,李烁拔刀劈砍,紧接着更多的羽箭飞射而来。李烁头皮发麻,忽而一股劲力捉住他的后领,急速后撤,虽然逃跑途中万般狼狈,可这该死的安全感是怎么回事?
二人躲开追兵,李烁摔趴在地,又翻了个身直喘粗气。一张精致的脸压了下来,李烁措不及防,呼吸一窒,脸腾得一下热了,过不多时,一张脸由红到紫,眼睛充血,脑子也嗡嗡的发热发烫。
叶善松开手,背过身去。
一口新鲜的空气吸入肺腑,李烁手脚并用,向后退去,震惊慌张。
他有悔,他不该胡乱怀疑少夫人的清白。
就这,一般人谁遭的住?
!!!
第147章
先前,叶善什么事不干将自己关在院子里,清风山一干元老都很忧心,这明显不符合他们大娘子的行事作风,不对劲啊。唯有李烁一派老古董大家长式的满意,觉得非常好。
那日刚过子时,她夜行下山,出去一趟又回来, 第二天拎着斧子就开始神出鬼没的巡视山头。元老们齐齐放了心,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大娘子,这该死的安全感!
李烁这小子倒是适应能力强悍,前一天还苟延残喘一条死狗, 第二天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文人多清高,武将多憨夫。以前魏将军他们在他眼里武功高强顶天立地,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李烁觉得魏将军他们说的都是对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事多学他们。待人接物一派老气横秋,还以为自己多牛批。后来被面上不得不恭敬心里多少有些些看不起的少夫人一顿猛虎掏心教做人。李烁隔了一.夜就转变思想叛变了。所以,怎么说来着?年轻人就是可塑性强。
叶善不在小院里自闭,李烁也不再端着架子,舔着脸主动和清风山的义士大侠(不是)套起了近乎。要说这清风山从来不养闲人,自是能人异士辈出,还都是各行各业的手艺人。譬如这溜门开锁,譬如这赌场出千,譬如这易容换面勾搭小娘子,譬如一剑封喉,庖丁解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不了解一些人,你会因为世俗的看法畏惧他,远离他,厌恶他。可你一旦接受了,你又会不知不觉的学习,模仿,甚至成为了他们。李烁每日里浸泡在知识的海洋中,与各方“人才”打交道,忙得不亦乐乎。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
刚开始的时候,他给魏将军的信,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静克制,类似“少夫人足不出户,岁月静好”这样子。后来再写信就渐渐偏了主题,全然是自己在清风山的日常,满篇下来,鸡飞狗跳,嬉笑怒骂,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真实而快乐。
李烁不知道的是,他的信每次都是直接送到顾诚手里。要是魏将军这类的老古董,早就提醒他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顾城不会。他想透过别人的眼睛看叶善,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想知道她离了自己会不会不习惯,会不会跟他一样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信里的内容同他猜测的一样,离了他,善善依然过得很好。她总能将自己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充实而平静。
他曾坚信自己能带给她幸福,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她,他曾过的很快乐很自我,他以为时间能让一个人习惯另一人的存在,他甚至以为善善已经离不开他了。他曾窃喜,也曾惶恐不安,而如今,一直他不愿承认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他以为他以为,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他以为!
……
也许是时候放她自由了。
当年他以她抛下自己为挟,迫她嫁与自己。小人行径,冠以爱的美名。真是无耻啊!
**
夜里,谢三当家和曹宝珠正努力造人。俩夫妻恩爱,这事上也都放得开,动静大的门窗都压不住。房门忽得破开,一道人影落在床边。
二人正到要紧处,谢无苔闭眼享受毫无所觉。曹宝珠眼尾倒是扫到了,奈何快乐让人反应迟钝,竟舍不得停下。
待风停雨歇,又回味片刻,谢三当家幽幽回神,说:“房门怎么开了?哟,别叫人听了去。”他起身关门,擦洗身子。
曹宝珠终于进入了贤者时间,后知后觉的害起了臊,小声道:“刚才叶善来了。”
谢无苔一愣,“谁?你说谁?”
曹宝珠埋头进被子,没脸见人了,“你说她怎么回事啊?别人夫妻办事她都看。哎呦!”
谢无苔以他仅剩的理智给出了最贴合真相的答案,“也许是咱俩叫的太死去活来,她刚巧经过这听到了,以为出事了,来……来救人了。”
曹宝珠拉开被子,歪鼻子撅嘴,“你这话说的,她要是大姑娘我信,都当人媳妇三四年了还闹出这样的误会。呵!谁信?你信?”
谢无苔绞尽脑汁去想,好像除了这个,没别的理由了。总不能明知二人在办事,故意到此一游?这怕是得了什么大病!
曹宝珠眼珠子转了转,表情就露出几分难以置信来,“该不会是……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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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哪,一旦格局打开了,就没有什么不敢想不敢说的。这点在曹宝珠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以前,她嫁老皇帝,稀里糊涂洞了房,稀里糊涂有孕生了娃。虽说都是当娘的人了,心里干渴的要死,人却非常害羞。直到跟了谢无苔,几年下来,格局就打开了。夜里办事被看了当然很丢人,可过了一.夜,第二日仍旧容光焕发,还兴致勃勃的登门拜访。
叶善正在摆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曹宝珠见左右无人,笑呵呵道:“昨晚的事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是好心,不想闹了这么大个笑话。”
叶善的脸几乎怼在花草间,曹宝珠左右转动脑袋也没看到她的表情。她抚着自己的肚子道:“我们是觉得小宝一个太孤单了,想再接再厉给小宝再添一个弟弟妹妹。”
曹宝珠:“我和相公都不小了,要是再不生怕是生不出了。心里着急的很。咦?善善,你和顾诚成亲都快三四年了吧,怎么还没动静?”
叶善:“三年五个月七天。”
曹宝珠:“啊?哦。”她反应过来,善意的笑了起来。女人只有在在乎的事上才会记得这么清楚,她为他们高兴。
叶善:“我不会怀孕。”
曹宝珠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面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慌忙安慰道:“你和顾大人还年轻,孩子迟早会有的。有时候缘分没到,急不得。是顾家老太君催得急吗?那你也别急,女人怀孕最怕心急,越急越没有。你且放宽心,别管旁人说什么。老人家抱孙心切很正常,左耳进右耳出呗。哎,我这里还有一些偏方,回头拿给你,甭管有用没用,先试试,反正也不要紧……”
叶善从花丛中抬起头,敛眉想了下,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我的体质生不出孩子。”反正她也不喜欢孩子。
曹宝珠还在滔滔不绝,忽而顿住,她将叶善的话听进了心里,还琢磨了下,挑起一边眉,心里的弯就拐了七八道了。原本还有些兴致勃勃的传授经验,又怕问题严重到已无药可救,心情也跟着沉了沉,毕竟以顾家的权势,想要寻觅良方肯定比现在的她要来的容易。
曹宝珠悄悄叹了口气,上前握住她的袖子,“你也别太难过。总会有办法的。”
叶善的目光却在她的肚子上转了一圈,说:“我看顾诚挺喜欢你家小宝,要不你把小宝送给我们吧。”
“嘎?”曹宝珠一惊,吓出了鸭叫。
叶善表情认真,“顾诚喜欢小孩。你把小宝送给他,我许你一个愿望,只要我能办到。”
“啊!我想起来了,戚家娘子昨儿就找我有事商量,我一直没得空,现在得赶紧过去了,不然她又要去我家门口大吼大叫了。你是不知道她那大嗓门……哎,这一天天的都是事……”她一面超大声的自言自语,一面火烧屁.股般往外跑。
曹宝珠跟清风山的很多人一样,对叶善又敬又怕又爱。叶善突然要她的宝贝眼珠子,吓得她魂都差点没了。回家后,冷静一想,又觉得叶善可怜。一个女人一辈子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能拥有,该多可怜啊!顾家又是那等人家,子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现在小夫妻浓情蜜意,时日长久难免磕碰,再没有个孩子中间做调剂,将来指不定什么时候散伙呢。想到这,她又觉得顾诚不是那等负心无情的人,可人世凉薄,情义几何,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女人家没个孩子将来年老色衰,如何挟制夫君?靠谁供养?
顾家偌大的家业,总要有人继承,即便顾诚情意深重,谁能保证长辈不会心存不满背后使坏?老人家都盼着儿孙满堂,谁家不怕断了传承绝了香火?
曹宝珠越想越忧心,忽然想起一事,问了谢无苔,说:“善善在这待了都一个多月了,顾诚那小子可曾捎信过来?”
谢无苔回说:“不曾听说。”
曹宝珠看向谢无苔,目光落在一处,定住了。
谢无苔被她气笑了:“嘿!嘿!往哪看呢,天还没黑呢!”
曹宝珠白他一眼,“我去看看善善。”
谢无苔追出去一步,“你就不怕咱儿子真被讨了去?”
曹宝珠瞪他:“你们男人哪理解咱女人的苦。”
谢无苔理解女人的苦,也理解很多身不由己被命运鞭打的人的苦,却唯独不会将“女人的苦”和叶善划上等号。他们大娘子能算得上女人吗?她连人都不算!她是他们的神!
在他看来,与其担心叶善年老色衰被甩不如担心顾诚啥时候变心被杀要来的真实。不过,有一点他确实介意了,这都一个多月了,他只见到李烁一封封的往外寄信,怎不见回信?
莫不是真像宝珠说的,顾大人变了心?
这么一回想,他们被困在虎贲山的时候,顾大人的表现就很奇怪,甚至在魏将军过来的前一天,他和叶善都没说话了。当时谢无苔只以为顾大人是严肃正经人,危险的境地,总要有深沉冷峻的人稳定军心。况且顾大人当时负伤,不想说话静心养伤,也在情理之中。想得多了,他又忆起先前许白同他说的那些话。谢无苔前后一联系,心里就慌了。
顾诚人不错,救过他的命,还是故人之子,这要是真和大娘子闹掰了,他该向着哪边啊?
谢无苔觉得这事干系重大,再坐不住,紧随妻子的脚步奔出门去,召集一干元老说起了老大的八卦,啊不,商议起了干系山庄生死存亡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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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宝珠停在叶善的小院外,看向屋顶的袅袅炊烟,鼻尖嗅了嗅。
小厨房内,叶善正亲自下厨做面条。梅梅帮忙烧火,大黄趴在门口。要是按照人的年纪算,大黄已是高寿了。它牙齿不好了,走路也总是慢吞吞晃晃悠悠。好在清风山的人都很宠它,大黄一直过的很好。以前它总是漫山遍野的疯跑,和清风山的很多人一样,对叶善是既敬又怕。仰仗她,但又不敢太靠近。可自从叶善这次回来后,它总是待在她的院子,从早待到晚,除非梅梅带它出去散步,它总不肯轻易挪动一步。谢无苔和曹宝珠说起过大黄的故事,又悄悄与她说,大黄恐怕时日无多了,它是忠心的狗,通人性,最后的时光便想陪陪它的主人。曹宝珠以前就觉得很多人还不如狗,对大黄也是分外喜爱,经过它的时候脚步放轻,习惯性的摸了摸它的头。
叶善的面条很快做好,鲜香美味的鸡丝配上荷包蛋小青菜。她先给梅梅盛了一碗,梅梅表情夸张,直呼人间美味。她又给曹宝珠盛了。曹宝珠吃了,也大赞特赞。叶善这才将剩下的部分盛给了自己,吃了一口,咂摸几下,又吃一口,放下筷子。
对面二人不明所以。
叶善停了会,三两下吃了小半碗,看样子不是很开心。起身,连碗带面放到了大黄面前。
大黄的耳朵动了动,跪坐起身,眼珠子放光,明明是一条狗,却像是拥有人的表情,它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兴。
剩下的半碗面很快被它吃完了,它卷着舌头,舔着碗沿,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它第一次来到她面前,饥肠辘辘而又小心翼翼的偷吃他们吃剩的鸡骨头。后来,它过上了好日子,每日里吃不完的肉,所有人都捧着它,宠着它。它有最宽敞舒适的狗窝,它自由自在,每日里除了快乐的享受时光似乎也没别的事了。它以为自己都快忘记了曾经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日子。它已经老的咬不动肉尝不出味道了。可吃着这碗面,它忽然忆起了那些鸡骨头。真是香啊!它还记得,在那之前它想过,要是能让自己再吃上一回肉骨头,它就算立刻死了也无憾了。后来,它吃上了。它又想,这个女主人看上去很不错的样子,要是她能收养自己就好了。瞧,人们常说人心不足。它一条狗,也会得寸进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