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猗凡
然而,元禅大师虽外表持重,内心却无法平静。
那女子虽然身上的伤渐渐长好,脑子却一直不甚清明,像是被毁了神智,经常会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不言不语,有时又胡言乱语。看上去温软可欺,实则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半步,否则必受伤流血。
元禅大师看着她那张与心中人一模一样的脸,曾不止一次的想,大概是她的女儿吧?因此他总是端着一碟好吃的,哄孩子似的送到她面前,笑得慈善温柔,“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叫什么?你住哪?你娘叫什么?她在哪?我们送你回家。”
相处越久,他越发现,她不仅是长相,连神态动作,出手的厉害也和那人很像。她不亲近任何人,却总是跟着他。
他像一个宽厚的老人,善待她,给与温柔的保护。他也确实是个老人,五十多岁了,人生都快走近尾声了。他让弟子们下山寻访,想尽快将女孩送回她母亲身边,他怕她担忧。他又时时的纠结,要是再次遇上,他该说点什么?要不要去见上一面?还是算了,都已经这样了,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看到女孩不甚清楚的样子,他又会非常恼恨,到底是谁害她成了这个样子?可是那块地方人迹罕至,不会有人非要在那害人性命吧?那是怎么回事呢?总不可能是她失足掉下去的吧。
春去夏来,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元禅大师正跪坐在禅房诵经。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以为她一定会跟平常一样乖顺的蜷缩在角落,静静等待。他时常想把她送走,又不知该送往哪里。寺院是不适合她这样的妙龄少女长久居住下去。他为此感到苦恼。
“咚!”后脑勺挨了一记。
这一巴掌打得轻佻又随意。
元禅大师懵了。
“小和尚,好久不见!”她转到他面前,抽走他手中的念珠抛玩,东翻西看。
那样的动作,神情,让他一瞬间想到了年轻的时候。有谁也曾抢过他的念珠,戏耍他,惹怒他,嘲笑他。
那一瞬间,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心底升腾而起。他甚至没有半分迟疑就确定了这件事,“是你!”
她回转头看他一眼,啧啧叹息,“小和尚,你老啦!”
他像是才终于恢复了正常反应,惊得后退两步,“怎么可能!怎么会!明明……”明明你应该和我一样老了才对啊!
不。
“你这个女娃儿,休要戏耍老衲!你已恢复,速速下山寻你父母去。莫要在此停留。”
叶善挑了半边眉,不怀好意的冲他笑了下,“个小崽子,你以为我是谁?张口就撵我走!”
云禅中了她的套,不由自主反问,“你是谁?”
叶善又跳到他身边,摸上他后脑的疤,“我是你娘啊。”
元禅气得炸了肺,他已很久没这么生过气了,能这么气到他的也只有她了。他现在基本确定她就是她了!顾不得追问她驻颜之术,也不想问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又是如何落入那地穴弄成那副凄惨模样!他现在只想扬手去打她,“我还是你爹呢!”
这一句冲口而出,仿佛又恢复到了少年模样。
叶善跳开,正了神色,说:“真的,你摸摸你后脑勺的疤,当年就是我砸的。”
仿佛是遮住了双眼的纱幔一下子被人拨开了,元禅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他想起了一张脸,想起她是如何带着他在山林觅食,想起她试图在村子里居住,因为他,他们又是如何从村子里被赶了出来。他还记得,他隐约知道她要抛弃他了,他怕了,他不让她走。她狠心用一块转头砸晕了他……
他额冒了冷汗,脸上苍白毫无血色。
叶善还在笑,非常得意,“都想起来了?那么叫声娘来听听。”
他挥开她,跑了出去。德高望重的元禅大师像个莽撞的孩子,方寸大乱。
一直到半个月后,叶善闯进了他闭关的石室。
他内心的苦痛煎熬尚不能解脱,她神色自若的过来说,“小和尚,你别只顾着你自己啊!好歹我生养了你一番,你得给我尽孝,养老送终!”
元禅一口堵在心口的血喷了出去。
没死,是他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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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俩的关系在她的铁齿铜牙下已证据确凿。
不管他多大岁数,她看上去才几岁,他都必须侍奉她左右,尽责尽孝,因为她是那样的蛮不讲理,理所当然。即便他已是一位超脱世俗,舍弃尘缘羁绊的出家人。他求她放过自己,想祸祸谁祸祸谁去,只要别来找她。她不以为然道:“要是出家人不方便尽孝,那你就还俗嘛,你又不是没还俗过。”
这一句话扎了他心窝子,几乎惹毛他。
可一想到二人间尴尬的关系,他忽然就理解她了。他不再怪她。
原来她不是将他当成一个孩子,而是他就是她的孩子!
叶善给元禅当了半年的娘,元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瘦下去,倒不是她这个老太婆有多么难缠刻薄。相反,她现在自觉当了长辈,反比先前温和了许多,没总是故意找他麻烦,给他气受。他的眉头总不得舒展,无人的时候常唉声叹气。
终于,他病倒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曾深爱过自己的娘。
外头请的大夫,宫里的御医也来瞧了,都摇头叹气说活不长了。
无人的时候,叶善站在他床头也跟着叹气,“我生生世世都在寻找能伴我永生之人。最后发现,只有我自己。”
元禅挣扎着不让自己昏迷,说:“你看我都快死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如此特殊?我明明是你的儿子,怎么和你不一样?”
谁知叶善静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小和尚,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可能是你亲娘,你是我捡的啊!我捡的你呀!”
“我怎么可能会生孩子呀,你傻不傻啊!”
元禅的眼睛差点凸出来,呼吸急促了几下,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不久,他的病又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太医来看过,说是那口血吐的好,淤血吐出,心气顺了,人自然就好了。
元禅好了后,开始大吃大喝,瘦下去的肉很快丰满起来,及至长成了一个憨憨壮壮的胖和尚。
他不理叶善,他信了她的邪,生了她的气!
叶善说:“养母也是娘啊,我不管,你还是得尽孝,奉养老人!”
元禅不理她的胡搅蛮缠,他决心跟她划清界限。自他想开后,他过去的十四年一直过的很平静。他恳请她去别处,他一定会为她祷告,诚心祝愿她余生安康。
他的态度是那样的决绝。
她看出来了,她说:“好吧,那这次你不要再救下我了。”
他不安,追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掉进地穴的?不,这一世我活够了,我想死了。我都快化成枯骨了,你为什么又要来救我?”不是的,她从没想过要死,她害怕死亡,尤其是这样孤独的痛苦的死去。她是看到有樵夫掉了下去出手相救。为什么相救,并不是出于善心,有时候就是一个念头。她救下了他们,让他们顺着藤绳往上爬。他们是那样的哭求,她可以徒手穿过巨蟒的七寸,由她殿后是最好的选择。她没有异议。
他们爬了上去,割断了藤绳。
他们说,在这深山老林中怎么可能有美貌的少女,她一定是山林的精怪,故意设下陷阱害他们,取得他们的信任后同他们一起回村子,吃掉小孩和女人的心脏。
她一定是妖怪,从来没见过有这样通天彻地本事的人。
她是那样的害怕孤独,却要让她如此凄凉的死掉,她的指甲崩裂,抠出了鲜血,磨坏了肉皮,露出了骨头。石壁是那样的滑,雨水浸透了她的身子,她闻到了腐烂的味道,她整日整夜的哭。她可以死,但她想在花香满地的地方,身上盖一层薄薄的土。她不要死在这种地方,她的记忆告诉她,如果她死在这里,她也将会在这里复生。没人会来这种地方,没人会救她。她将不断重复这段经历,绝望腐烂死去。
她害怕,害怕的浑身颤抖。恐惧让她心生恶意,她恶狠狠的想,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她一定先顾着自己,其他人随他生死都不关她的事!
她每一世的生命大概有六七十年,没有童年中年老年,她永远都是一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在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她会急速老去、死亡。正常的死亡没有痛苦,意外会让她备受煎熬。
按理,她也该和元禅一样,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了,或许再过几年她也会死去。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在地穴缓慢死亡时被救回,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清醒过来的她感觉到了新生的力量,这次重生的时间非常的短,让人惊喜的是她完全继承了上一世的记忆。她不再感到迷茫,不需要花时间去学习适应,她有认识的熟人,熟悉的环境,她感到非常开心。
她磨蹭到房门口,打开门。
元禅叫住她:“你要是不嫌弃,就住下吧。”
“只有一条,不能叫其他人看见了。”
“不然,我,我说不清。”
想留下她吗?想。
他曾立誓,忠诚于她,属于她,追随她的心从未变过。
岁月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包括闭嘴。
她迅速后撤,啪一声关上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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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禅借口静心参禅,意欲将方丈之位让出去,无人敢受,寺内僧人又齐劝他。为了大善寺,他不得不仍挂着方丈的虚名,只是将职责都分了出去。又将静室迁到了大善寺偏僻的后山峰。叶善虽说住了下来,却仍是喜欢外出,短则半日,长则小半个月。她喜欢尘世的热闹,会将她看到的各种有趣的见闻说来给他听。
二人相伴,还是和以前一样会拌嘴。元禅年轻的时候会认为作为老人应当如何如何,若是和年轻女子有牵扯一定是为老不尊。等他到了这个岁数,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人虽老心未老。和她在一起,他总会忘记自己的年纪,他有时候恍惚的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可他的皮肤已长了褶皱,面上也长了黄褐斑,他笑眯眯的看她,假装像看待一个孙女那般慈祥柔和。
二人又相伴了十年,他知道了她的秘密,也终于理解她的孤独。他开始非常注重健康,一日三餐都粗细搭配讲究均衡,勤于锻炼,规律生活。他希望能活得更久一些,至少不能死在她前头。他许诺,这一世定不会让她死的寂寞。
修塔原本只是因为一个玩笑。叶善听说书的说了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不无感慨道:“小和尚,我应该也给你修一座房子,你这么乖,又不喜欢外出,修一座大房子,将外头的好玩意都拿回来给你玩。”
元禅因为这句话动了心。他在建筑上很有造诣,大善寺后来重建的许多巍峨建筑都由他主持修建。他应该也为她建一座属于她的房子,有房子有她便是一个家了。
他已经七十了,时间不等人,想干立刻就要付出行动,他开始起草图纸,问她的想法。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各样的要求简直不可理喻。他都一一满足她,除了违背常识——能在天上飞这样的,他一遍又一遍尽心竭力的去思考去试验去修改。他苦心研究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听他说,看他如何做,她会按照他的要求当他的帮手,当他腰酸背疼的时候接过他手中的活。
就这样改来改去,用土木模型搭建,直到最终确定修建方案就用了两年时间。为了不叫人怀疑,外表还是建成了宝塔模样。可是这建筑却要建在悬崖峭壁边,说出来无人肯信,只当他在痴人说梦。他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拿出来,一意孤行。
宝塔初建就困难重重,越往上越艰难,遇到季节转变,雨雪风大的时候都得停工。叫匠人们惊奇的是,每当他们做不下去活,抱怨着撂挑子不想干,等过了几日,那难处竟自动修建好了,仿佛天降神力。匠人们口耳相传,都说这塔不得了,有仙人相助。更多的人相信元禅大师是真佛转世。
又过三年五个月,历经千难万苦,一座临渊而建的宝塔终于修建成功。取名摘星塔。
此塔高而险,立于险峰,岿然如柱。远观,云雾袅绕,直通天际。民间便有传闻,入得高塔便能与天上的仙人通话。
入夜,掌灯于塔顶,迷路的行人便能找到回家的路。
还有人传言,真的见过仙人落在塔上,第一个见到的是修塔的匠人,后来是寺里的和尚,上山砍柴的樵夫,前来朝拜的信徒……因此摘星塔民间又叫“仙人塔”。有人为了能见仙人一面,甚至彻夜守在塔下。
当时的国君更是将此塔奉为国塔,百姓蜂拥而至,叩头朝拜,络绎不绝。
元禅无奈叹气,他并不想这样。
可叶善却很喜欢热闹,她说:“我要是这样死在塔里,整日都热热闹闹的,等我复生,也是这样的热闹,那真是太好了!”
元禅见她高兴,也便高兴了,随口问道:“那你重生后会记得我吗?”
叶善不确定,望着他的眼神满是犹豫。
元禅不忍她为难,说:“没关系,你若复生,我便转世去找你,必不叫你孤单。”
叶善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星星落入其中:“真的吗?”
*
元禅八十五岁的时候摔了一跤,寺内僧人不放心,不理会他的固执强行将他从塔内接了出来,派了人精心伺候。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可也知道徒子徒孙们是真心为了他好。他强扭不过他们。他越想快点好起来,越是好不起来。他开始痛恨苍老的自己,无用的自己。
叶善只能深夜的时候偷偷来看他一眼,她非常担心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可因为急切的想证明给弟子们看,骨头没长好就起身走动。弟子们对他的固执无可奈何,只得又重新将他送回塔内。
叶善见了他非常开心,原先他在塔内,她总是喜欢往外跑,看红尘的热闹。他被弟子们接出去后,她反而不愿意外出了,她常常坐在塔顶往他住的地方看,那方小小的被和尚们围拢住的小房间。她不能时刻去见他,因为和尚们进进出出,她躲不开。她又不能打晕了和尚们将他强行带走,因为弟子们是为了师父好,他们都是真心爱着元禅大师。况且,这次要不是有个小弟子发现摔倒的他,可能他已经死了。她总是不在家,即便有了这座高塔,这座瑰丽的建筑,她也不能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她还是喜欢各处去走走看看。
因为元禅的这次摔倒,二人心里都产生了一些变化。叶善不再轻易离开,她总是盯着他看,像是他随时会受伤死掉一样。
元禅也有了考虑,年岁越大,随着身体的衰老,他也越来越身不由己。为了避免下次还像这样被弟子们强行带走,他物色了一个修闭口禅的小沙弥做关门弟子。因他的弟子是“真”自辈,取法号“真心”。
取过他就后悔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思想,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这名字仿佛在暗示他这个老和尚老不正经了。好在只有他一个人心虚,所有人都当作正常。
小和尚聪颖机灵,乖巧懂事,奈何天生是个哑巴,被他父母丢在寺院门口,一直由寺里养育长大。
元禅将他接过来时他才七岁,他也是诚心教他,养育了一阵子,难免的,小和尚发现了元禅的秘密。元禅留心观察着。小弟子果然没叫他失望,只刚开始露出疑惑的神色,后来便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