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猗凡
李岩生不服,嘴硬道:“先生,您不是一直教导我们仁者爱人吗?虽然我们很多人出身土匪,但都是被迫无奈,也都有一颗向善向好的心。你也一直教导我们多行善事,可现在怎么了?明明灾情那么严重,我们庄子也有粮食,吃个七八年都吃不完,为什么不救助百姓?那可是一条条人命啊!你也看见了,灾民里还有很多孩子,他们跟我们一般大小,却食不果腹,只能被活活饿死。先生如此,岂不是有违孔圣人的知行合一?”
老秀才怀疑自己是不是将他教的太好了,又心虚一时无法将这世间的善与恶、舍与得好好的教授与他。他只是一名教书匠,只希望自己的学生慢慢长大,慢慢的懂得这世上的人与事并不是那么纯粹,世间的无奈,人间的疾苦。这也是他这次带他们下山的原因,收获是有的,不料暴露出的问题这么大。主要他自己许久不出山,对外界一无所知,怪他没提前做好功课。他斥责了李岩生一顿,罚他抄写课文,写检讨,自个则摇头晃脑的回了屋,翻阅典籍,心里思量着明日课上该如何同孩子们说。
却说另一头,梅梅无缘无故给那些小弟子们气了个半死,看了时间,又着急忙慌的跑回去给她家大娘子做饭。
大娘子习惯吃她做的饭,梅梅学习任务安排的再紧张,一日三餐都会赶回去给她做。
今日同往常没什么不同,叶善吃过饭,搁了筷子,接过梅梅递上来的茶,吃了一口:“怎么了?”
梅梅惊了下,“没,没什么。”
叶善皱了眉。
梅梅谁都敢欺瞒,跳起来对骂,唯独不敢对叶善有哪怕一点点的不恭敬。她要是皱了眉,梅梅心就慌了。
“大娘子,我发呆是因为今天我跟同龄的孩子拌了嘴。他们觉得他们有理,我觉得我也没错。秀才爷爷罚了他们,让我不要生气。但我并没生气,我想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我又想不通,所以才……”
叶善:“说。”
梅梅愣了下,有些犹豫。她答应了秀才爷爷的。勋哥儿也让她不要说。
她是非常敏锐的,在察觉到大娘子因为她的迟疑露出不快后,连珠炮般将今天发生的事都说了。
言毕,呼一口气,又高兴起来:“果然说出来就痛快了,大娘子,我懂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什么气都消了。”
叶善:“那你还有想不通的地方吗?”
梅梅天真一笑:“我不想了。这世上想不通的地方太多啦,我如果什么都要想一想,脑子就要坏掉啦!”
叶善莞尔:“去睡吧。”
梅梅说话的时候一直蹲在叶善脚边,一脸孺慕之情。闻言依依不舍的起身,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郑重其事道:“别的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一样,我要一辈子跟在大娘子身边,给大娘子做一辈子饭。”言毕,捂住脸,羞涩的跑掉了。
紧接着门口传来碰撞声,应是没注意摔着了,摔得还不轻。
叶善面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目光落在碧绿的茶水上。
“自私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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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老秀才的晨课才刚刚开始。他昨晚思量了一夜,也不知该如何跟孩子们说圣贤书上的内容并不适用于清风山庄。
这里曾是匪窝,现在也并不完全干净,而他收下的小弟子们则是最后一片净土。谢无苔的那套“还人间正气”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口头说词。他没那么伟大,也做不了大娘子的主。因为谁都看不清大娘子心里怎么想的。
李岩生等几个孩子大概是商量好了,老秀才过来了也不问好,反虎着一张脸,大概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老秀才又气又无奈,正要坐下同他们说道说道。
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老秀才,三当家让去议事厅。”
老秀才笑骂,“泼猴儿,好歹你叫一声先生。”
泼猴儿只参加了扫盲班,并不似这些孩子专心读书,以考取功名为己任。
泼猴儿又道:“快去吧!大娘子也在,让你将学生们都带去。”
老秀才心里狠狠一沉,面上笑容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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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学生还是第一次来议事大厅,只觉得恢弘又敞亮。
屋内正中坐了一位小姐姐,他们都远远见过,小姐姐像仙女一样好看,看上去温柔又和气,不过她不常出来,往日都呆在一处院子里。偶尔会从里头流出一些小玩意儿,听说就是这位小姐姐做的。
学生们对小姐姐很好奇,追着大人们问过,可大人们却对此讳莫如深,问得急了,都会呵斥一句,“闭嘴!不要再问了!”
小姐姐坐在高高的座位上,那是玉石打造的宝座,很精美。上头铺了软垫。梅梅就站在她身边,目不斜视。
李岩生看到梅梅站在那就不服气,鼻孔转开,刚好看到坐在下手的三当家,又吓得低了头。
三当家谢无苔凶名远播,大家都很怕他。
此刻,他更是冷着一张脸,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小姐姐轻柔的笑了下,说:“前几天你们都去了山下?”
底下安静了会,没人接话,学生们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老秀才忙走出来,“也不是都去了,有一些也没去。”可惜没人注意到老秀才声音的紧绷。
叶善:“哦?哪些人呢?”
这些人自动分成了两边,没去的都还是些年纪更小的孩子,老秀才怕他们乱跑,就没带。
一共二十几个孩子,有十五个下山了。
叶善抬抬手,让人将那几个没下过山的送出去。
谢无苔忽然语气不快道:“勋哥儿你在那裹什么乱?滚过来!”
往日老秀才都和谢无苔争勋哥儿,都说他是自己的得意弟子,今日倒是不争了,反自他身后推了把,“回你师父那去!”
勋哥儿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临走的时候拉住一个小孩儿的手说:“本来师父是不许你下山的,你非要跟我一起!跟我去师父那领罚。”
小孩儿嘴一扁,还以为要挨打,到底没敢哭,委委屈屈的样子。
叶善:“山下可有什么见闻,说来听听?”
那几个大孩子昨日才被老秀才骂过,心里正不服气,闻听此言,心里虽有犹豫,然而瞧着庄中管事的大人都在,少年人爱憎分明的心忽然就占了上风,压根不管老秀才一直在使眼色。
其中一人站出来说:“看见了!我们看到了云州城繁华依旧,也看到了城外百姓饿殍满地。”
“三当家,诸位大人,我们下山一趟才晓得,现在很多地方一石米都卖到了一两六钱,而咱们云州米价只有二百文。我看了,咱们山头粮仓还有很多,那为何不卖一些给城外百姓?就算是高一些,卖个四百文,五百文,咱们钱赚了,还能救活好多人。”
老秀才的眉头狠狠一皱。
李岩生更是声情并茂的吟了一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议事大厅内诡异的安静。
除了坐在上首的少女赞赏的鼓起了掌。
“那你们知道为何外界米价那么贵吗?”少女问。
学生:“大旱,雪灾,粮食减产,甚至颗粒无收。”
学生:“粮商故意压价,存货不出。”
叶善:“那你们可知,如今晋国最大的粮商是谁?”
半大的孩子面面相觑。
叶善:“清风山庄啊,小傻子们。”
学生们大为吃惊。
谢无苔嗖忽抬头,眼神探究,他万万没想到,大娘子会轻易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饥荒之年,怀璧其罪,清风山庄作为最大的粮商,明明有救助所有灾民的实力,却偷偷转移了大部分的粮食,坐地起价。
上头若不是有曹家人斡旋,再加上粮食已被转移走,只怕被官府盯上,随便治一个什么罪名,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毕竟,黄大全先前能收购那么多粮食,跟部分地方官员偷卖国库储备私卖粮食关系重大。
“咱们清风山庄这么厉害的吗?”李岩生一脸的与有荣焉。
叶善却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们跟食堂大婶说你们不吃晚饭,要省下口粮接济难民?”
李岩生被清风山庄的阔气震惊到,越是这种时候越有种豪情万丈的情绪,大声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叶善:“说得对。”
随后她一点头,看向门口,守在那的人收到命令,随后挑过来一个担子。
掀开上头的碎花布,里头整整齐齐码的都是肉饼。还冒着蒸蒸热气,肉香四溢。
叶善:“你们哪几个说晚饭不吃省下给灾民?”
李岩生表现欲旺盛,第一个站出来。
随后又接连站出来几个,大概是叶善的目光充满鼓励,让这些小子一时都坚信自己干了舍己为人的大好事,甚至之前有两个中途退出的也站了过去。又被其他孩子推搡开仿佛抢占了功劳般。
老秀才火了,撕扯开他们:“你们干什么!还不快跟大娘子道歉!”
大娘子?原来她就是大娘子。学生们懵懵懂懂,清风山庄禁止讨论大娘子,新来的学生们对她一无所知。
叶善耐心耗尽:“行吧,按照我之前的吩咐,送他们去吧。”忽而一笑,“老秀才,你也想?”
她转身离开,老秀才在她没走之前大声说:“哪儿能呢?老朽还想在山庄养老呢!老朽对梅大当家忠心耿耿!”
老秀才腐生的肉虫般活了那么多年,虽说这几年有了些人样,然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往后该怎么活,心里门儿清。他不无遗憾的看了学生们一眼,退开了。
厨房的大婶子们上前,一人给分发了十个又香又大的肉饼,用布袋装好。学生们还当是对自己的奖赏,心内窃喜不已。有人朝勋哥儿露出得意的笑,有人忍不住先偷偷啃了口,唔,好香,太香了。
“哎!娃儿,现在可不能吃。”大婶子说。
偷吃的学生红了脸。
大婶子又说:“这是你们三天的口粮。”一张大饼比人脸还大,又香又软,胃口小点的一顿都吃不完呢。
李岩生自负聪明,马上明白过来:“是让我们送去给山下的灾民吗?”
大婶子没回话,三当家起身了,一招手:“走吧。”
学生们都很欢喜,纷纷跟了上去。难掩兴奋,又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计划着如何如何将这些饼分发出去。
直到人都离开了,勋哥儿叫住正要走开的梅梅。
梅梅不等他说话,先一步说:“如果你是要问我是不是我告诉大娘子的?是!这世上的任何事,但凡我知道的,只要大娘子问,我不会瞒她。不管好事坏事,不管对我有害有利。”
勋哥儿怔了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就想问问大娘子怎么处置他们,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梅梅一昂脖子:“你怪得着吗?”
九岁的梅大当家这一年吃得好,骨肉疯长,已初具少女仪态。平时她吊儿郎当的同他们一起嬉闹玩耍倒没觉得,如今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双手负在身后,下巴抬起,眼神轻蔑。
勋哥儿心里咚得一声,忽然感到了他和梅梅之间天涧般的差距。
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瑟缩在墙角连话都说不出完整一句的可怜小女娃。她自信,骄傲,无畏无惧。他甚至可以预见,她将来会是何等的夺目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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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从山脚下载着十三个年龄不等的孩子从山门口一路疾驰,出了集镇,又通往云州城,守城军放行。城门口或躺或蹲着衣衫褴褛的灾民,茫然的看了过来。
其中一个学生没忍心,从布袋子里拿出一块肉饼,朝靠在城墙边的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喊了声:“喂!给你!”
那孩子因为饥饿头晕眼花,尚未反应过来,学生手里的肉饼就被另一个冲上来的男子抢了。
食物的香味迅速在饥肠辘辘的灾民间形成了涨潮般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