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万贯
宋王突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国人士,可有师承?”
他本要准备说出口的,是你可愿嫁我为妇。但是宋王衡量犹豫再三,眼见诸萦莫说对他有无情义,甚至连记都未必记得,贸然询问,他怕诸萦会直接拒绝。
虽然他归为天子,可是在七情六欲上,他也只是一个凡人。便是他的先祖宋成王,何等功绩斐然的君主,在遇见衡山神女后,不也因为难得所爱,而抑郁而终。
而且诸萦今日女扮男装,若是当众被他揭穿了身份,是否就不能如今日一般随意自在?
他那日回城,纵马于其上,市井间皆是他的百姓,但是不知为何,他当时明明只是随意一瞥,诸萦的身影就被清晰的映入他的眼中。
宋王觉得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眼的惊艳,恰好阳光倾洒,恰好闹市相遇,恰好他望见了她,就那样镌刻在了心间。在望见诸萦的那一刻,他不是宋王,而是訾玢,是遇上了心悦女子的普通人。
这些日子,他遍寻城内而不可得,夜间思慕她,便只着单衣坐于窗前的案几,怔愣出神,以至于邪风入体,病了一场。
自幼照料他的老寺人因为担忧,甚至连贴布告的法子都想出来了。更为惊奇的是,这样荒唐的事情,他竟然毫不犹豫的做了。
从他继位以来,一心匡扶宋室,施行仁政,优待治下百姓,事事约束自己,想做个仁德的君主,这般以情为先之事,他从未行过。他当时只是想,哪怕有一丝一毫能寻到她的机会也好。
上天垂怜,竟真的叫他遇见了她。
他曾经无数次预想过,若是遇上对方应说些什么,然而真的遇上了,出于种种顾忌,宋王的千言万语都涩于喉间,只余几句看似再寻常不过的询问。
没关系,只要知晓她是谁便可,还有那么多的时日,他们可以慢慢相处,他会像婉约多情的吴风中记载的那般,认真追求诸萦,只求与之琴瑟和鸣。
宋王心中所想,诸萦自然不知道,她虽有些讶异宋王为何会问这些,但怎么也比她之前所猜测的要好了不少。
所以她答到:“禀王上,小民姓诸名荥,卫国人士,并无师承。”
宋王接着问诸萦,他的声音清润,“既然是卫国人士,缘何到了浥城?”
诸萦应对自若,“因为游历,小民虽未曾读过万卷书,却盼望能行万里路。”
她这话说完,宋王就不自觉弯唇,眼中满含笑意。
正当他还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寺人着急忙慌的带着一个传信的将士进了殿内。
那将士一见到宋王,就立刻下跪,神情严肃,甚至顾不得周围有人在场,“禀王上,卫国出事了,恐怕大乱将生。”
第30章
刚还嘴角不自觉扬起,满脸含笑的宋王,此时神情一怔,立刻就严肃了起来,他看向传信的将士,“究竟发生了何事?”
将士流着泪,因为连日风尘仆仆的赶路而致灰头土脸,本该板正的四方髻散落了不少发丝,嘴唇干裂脱皮,他朝着宋王一叩首,声音哽咽,“禀王上,桓越公子,他、他去了。”
宋王一脸不可置信,蹙着眉头往前连走了两步,到送信将士的跟前,情急询问,“怎么会,阿越才及冠不过数年,孤数月前见他时,明明身体康健,怎么可能就此过世。
你、你给孤说清楚!”
送信的将士朝宋王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咬着牙道:“是公子桓昤和如今的卫王后齐姬,公子桓昤罔顾人伦,与齐姬这毒妇密谋,竟趁着卫王前去宗庙祭拜,将我家公子召入宫中,堂而皇之的囚禁。
幸好公子聪慧,察觉到不对,私下派随从往宫外向卫国宗室大臣求救。
没料到,待那些宗亲大臣们赶往宫中时,齐姬与公子桓昤竟倒打一耙,称我家公子蒸了庶母,犯了忤逆人伦的大罪,硬生生把宗亲们拦在了宫外。”
送信的将士说到此处,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宋王也面有怒色,用手重重的捶了数下自己的大腿,“岂有此理,阿越一向宽厚平和,最是恪守礼法,如何会行此等乱伦之事。”
宋王虽然着急,但眼中仍待一丝期望,“按你所言,阿越应是尚无性命之忧才是,蒸庶母虽为大罪,但不致死,且待卫王归来,着人细查,怎么也能还阿越清白。”
谁料听了宋王的这番话,送信将士突然嚎啕大哭,“此正为齐姬母子的歹毒心肠啊,为了让我们公子担此恶名,竟不惜在饭菜中投毒,害死了桓越公子啊。”
得知桓越的确死了,宋王不由踉跄两步,面有哀色,竟跟着落泪,他扶住额头,“宋室子息衰弱,孤唯有云华长公主一位嫡亲姑母,未料她年华早逝,仅留下一子。
孤与阿越亲如手足兄弟,怎料阿越竟因宫闱秽事,被谋害至此,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啊!”
现下已经没人能注意到诸萦了,即便是诸萦自己,也满脸震惊。她自己就曾去过卫王宫,虽然当时桓越去山林中拜访贤能之人,所以诸萦没有见到过她,但是她是听闻过他的。
而且是在那些曾在卫王宫伺候过的婢女寺人的口中所知晓的,怎么说呢,虽然卫王迟迟不立太子,但是没人想过太子会是其他人。按礼法,桓越为嫡长,按贤能,虽则桓越不擅兵事,但他为人宽容,友爱手足,待下和善,凡是见过他的人,无不称赞他的贤能和仁义。
更何况,他的生母还是宋王室尊贵的嫡公主,虽然宋王室衰弱,可在守旧的宗亲们眼中,桓越的血脉尊贵,是其他公子都不能比拟的。
然而这样的人,却死了。
而且,是被诬陷,带着罪名死去。明明他生性宽厚,一心向往旧时的贤良君主。
当真是可惜。
在整个殿内弥漫着哀伤气氛时,泣涕横流的送信将士,从怀中掏出一张带血的布帛,还有一块玉佩。他双手捧着,举过头顶,“王上,此为公子死前绝笔,他已料到齐姬母子不会放过他,所以写下了这信,以证清白。
末将曾深受公子大恩,然而宫中并无人知晓,故而从公子手中取得此绝笔后,便悄无声息离开了王宫。末将本是想前往宗庙,寻卫王,来为桓越公子做主。可齐姬母子似有察觉,竟然在宗庙四周布下人马,可疑之人根本无法靠近。
末将是在没有法子,只能来王畿寻您了。能够还公子一个清白的,只有王上您了!”
宋王含泪接过布帛,缓缓打开看下去。
越是看,情绪波动就越是大,滴落的泪水打湿布帛,他胸口起伏,到了最后,统统转化为怒气,一手握拳,将布帛攥得紧紧的,眼中隐有血丝,咬牙道:“孤绝不会放过这些人。”
他的目光落在送信的将士身上,“尔所为堪为义士,这些时日辛苦了,孟奉,先送这位义士下去休息片刻。”
刚刚叫住诸萦的那位老寺人对着宋王弯腰一拜,然后看向跪在地上的送信将士,躬身道:“还请这位义士随老奴来。”
而宋王深吸两口气,面色严肃,一挥袖子,欲转身回宫,召来大臣们共商此事。在路过诸萦身侧时,宋王停了下来,满面的怒容略微收敛,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道:“孤……有些事要办,若是你愿意,随时可至王宫来寻孤。”
说着,他扯下腰间系着的一块带着龙纹的玉佩,放在诸萦的掌心中,言辞恳切,“此为信物。”
然后他深深的看了诸萦一眼,转身离开。
诸萦站在原地,手心中握着这块玉佩,面色淡然,除了略微惊讶,并没有多余的神色。
她垂了垂眸,眼中露出思量的神色,看来今日是不能去尝尝被蔺尚口口声声称赞的饭蔬是什么滋味了。按照卫国此时的情况,也许,她该回去了。
连宋王畿都收到了送信将士冒死传来的绝笔,渑城虽然不能知道事情的究竟,但是公子桓越的死讯,应该这两日间,便能传至。
诸萦想了想,她沉思着走出岐下之学,然后才找了个僻静的巷角,施动技能,瞬移到了渑城内。
她站在院子里,面朝门前,突然拔高了一些声音,用着严肃的语气,对着外头道:“吾有事需寻公子桓珩。”
说完,诸萦就自顾自的进了屋子,端坐在案几前。
她知道门外守着不少婢仆,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去寻桓珩了。
只是等会儿该说些什么,她还需要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先放一个小短章,如果等下肝不动的话,另一章就明天早上更_(:з」∠)_
(自我谴责,我是只小短咕,呜呜)
第31章
待诸萦换过衣裳,坐在案几上,想好了措辞,心中有了章程后,桓珩也匆匆赶到,他的步伐走的极快,虽然他仍是面色平静,但是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寺人已经是气喘吁吁。
桓珩上前一步,对诸萦行拜礼,眉间清浅,似有不解,“不知神女唤珩前来,是为何事?”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远处,慢慢道:“汝之亲眷,或有灾殃。”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桓珩生母早逝,他的母亲,第二任卫国王后也不是什么宗族出生,只是个贫寒的孤女,只是凭借美貌,被行猎的卫王看上,百般宠爱,甚至不顾诸大臣的劝阻,立其卫后。
可惜红颜薄命,桓珩生母很早便因疾过世,卫王更是薄情寡性之人,很快就将之抛于脑后,有了新宠。他甚至没有多分出些心力照料年幼失恃的桓珩,任由他人欺辱桓珩。
所以年幼的桓珩,在宫中备受欺凌,即便成年及冠后,也颇受其他公子们的排挤。
按亲缘关系来说,桓珩的亲眷无非是卫王和他的几个兄弟姊妹,不过正是因为他生母早逝,又没有宗族势力扶持,而被其他人欺辱,所以他和这些所谓的血亲,关系并不亲近。尤其是第三任卫后,齐姬所生之子桓昤,对这个所谓的嫡出兄长一贯是看不惯的,总是纠结其他的公子一同欺辱桓珩。
但若真要说,唯一能与桓珩称得上有几分情谊的,只有桓越了。
桓越身为出身尊贵的嫡长子,一向心地宽和,对底下的弟弟们也很是照拂。当年桓珩被见风使舵的宫人们慢待是,便是桓越时不时的为桓珩讨公道,惩戒婢仆。
所以诸萦一说起亲眷,桓珩下意识地就想起桓越。
他又很快将自己的想法掐灭,应该不会,桓越兄长应是好端端的待在王都才对。他既有仁名,又有宋室和卫国的一干宗亲拥护,只要父王没有老糊涂了,他就不会出事。
桓珩压根没想到会有人心计狠毒到如斯地步,又有人行径如此愚蠢,难以救药。
却听上首的诸萦摇了摇头,似有感叹之意,“天机本不可泄露,但……”
诸萦看了桓珩一眼,目光中满含深意,随后,诸萦便伸出手沾染了青铜爵中的水,在案几上缓缓涂写着。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越’字。
毫无疑问,这直接印证了桓珩方才的猜想,他霎时就愣住了。桓珩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兄长他……”
虽然出乎意料,但是桓珩知晓诸萦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连神女都肯定了,那究一定是真的。桓珩胸口剧烈的田东这,望着诸萦始终不动如山的面容,他犹豫一瞬,终究是自幼被兄长庇护的情谊占据了上风,无论如何,他也要一试。
他双膝着地,动作中透着一股决然,然后俯身长拜于地,“桓珩冒犯,恳请神女垂怜,能否救救他,桓珩愿将性命托付神女。”
诸萦的神情始终没有半分动摇,坐姿巍然,“吾曾言,今次下凡是为历练,不会插手人间王位更迭,除了民生,其余诸事,吾一概不能管。
更何况,他已经死了。若要救他性命,需得去阴曹地府,那便是北阴酆都大帝所管辖。酆都大帝与吾帝父同辈而论,便是吾也需称一声叔父。
他一向铁面无私,若只是为了汝的一个请求,便想要从地府中带走一个魂魄,恐怕不成。”
桓珩的脸霎时白了,他原本以为兄长是即将遭到祸患,或者遇上危及性命之事,万万没有料到,竟是已经离世。
他有些失神,不过桓珩为心志坚定之辈,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就定了定神,望向诸萦,虽然眉间还是难掩悲戚,却神情坚定,“不知神女能否告知珩,究竟是何人害了我兄长性命?”
诸萦早在宋王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一清二楚,但是诸萦性子谨慎,加上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她给了桓珩一个很模糊的回答,“吾说过,不会插手人间王位更迭。”
能在王宫中平平安安的活到出宫,桓珩又岂是什么不知人心险恶的迂腐君子,他一下便明白过来,桓越的死,是因为王位,乃是宫闱之乱。
而害了桓越,能够在王位一事上受益的,无非是那么几人。
桓珩心中一定,向诸萦拱手告退,自由庇护他的兄长遭人害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诸萦没有拦他,因为她也有要事要做。她有些担心,若是最后真的有疑点的话,或者只是两方各执一词,卫王难以决断之下,说不定会来求她。
届时,她总不能胡编乱造吧,至于那送信将士所言,毕竟只是一面之词,哪怕所言皆是他亲眼所见,但立场不同,若是有偏颇疑点又该如何?
诸萦觉得她或许该亲自去看看。
虽然桓越已死,说不准连尸首都已经被动过手脚处理好了,但是总归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她不同于那些被拦在外头的宗亲和大臣们,只要她找准地方,能掩饰住瞬移时发出的光芒,就可以自由出入宫中。
只是……
诸萦看了看天色,夜色暗沉,虽然常人皆是夜深人静才方便做些不为人知的事,但是诸萦瞬移时带的光亮毕竟有些显眼,反而是白日最适合诸萦出没。
而且最好选天刚放大亮之时,人们都还困倦,白昼又可以将诸萦瞬移的动静掩饰到最小。
正好她可以趁着晚间的功夫,研究研究她的一硫二硝三木炭,究竟该怎么个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