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吕大海不善言辞,便把邻居刘嫂子夫妻请来陪客,小轩子坐在台阶,高高兴兴吃糖。展卫东也来了,红河和他混熟了,激动地跟在后面--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外面的世界、刀光剑雨
今天绿云和彩燕都没露面,香橙一个人来的,愁眉苦脸地告诉红叶“院子里忙得很”又说,自己跟新来的柳叶一起住了。
红叶记得,原来的世界里,柳叶是二房买进来的,成了二等丫鬟,配人之后也在二房,被苏氏打压,一直没当上管事的。
她便说:“那个柳叶好不好相处?”
香橙耷拉着脑袋:“今年15岁,说是在犯了事的隋大人府上当差,被徐妈妈挑中,留在我们院子。如今被分去打扫院子,徐妈妈夸她细心,依我看,过了年就让她进屋子服侍了。”
红叶便安慰:“人家做得好,你便学着些,如果性子好,不妨亲热些,说不定有照应的时候。”
道理是对的,香橙高兴不起来:红叶是马丽娘的陪房,肯定是留在二房的,香橙原本以为,怎么也能跟着红叶做到二等丫鬟,现在换了人,前途就不一定了。
“要是姐姐不出来就好了。”香橙说着天真的话,“我舍不得姐姐。”
红叶摸摸小丫头梳的双丫髻,“傻瓜,你都十二岁了,年底运气好,没准就能升一升了。好好干几年,到我这个年纪,也该放出来了。”
香橙像大人一样长吁短叹。
吃过午饭,红叶三人回到家中,展卫东找护卫玩耍去了,红叶忙忙碌碌,准备晚饭,展南屏帮忙打打水,洗洗水果,心满意足地在院子里面散步。
夜间闲下来,红叶才有时间打开箱笼,把自己的东西摆在合适的地方:瓷器是现成的,由于展家人少,不用买太多,她就挑了一套时新的粉彩蝶恋花,价格不便宜,摆在堂屋令人眼前一亮;椅套、坐垫是新买的,吉利的大红色;幔帐展家准备了,她打算挂一年,再换成自己备的官绿色和宝蓝色;她在长春院待惯了,一年四季从花园采了鲜花插瓶,这回出嫁,让红河挑了两个花瓶,蓝色的春天用,粉色的冬天摆....
以前有府里,一年四季做新衣裳,红叶用不着操心,现在成了家,不光自己,还得操心丈夫了。
她打开一只标着“陆”的箱笼,里面是深色料子,拎起一匹群青色的,“这匹颜色深,给公公做件衣裳;靛蓝还有这块景泰蓝,给你做两件外衣,这匹竹叶青的,卫东年纪轻,穿着正合适。”
说起来,展卫东比她大两岁。
展南屏不由露出笑容,由着红叶拿出尺子在自己身周比来比去,认真地记录。
之后清点结婚收的礼物,公公的见面礼是一对普普通通的玉镯,水头尚可,值不了几个钱,比展卫东送她的钗子差远了,匣子里另有三百两银票。
红叶小心翼翼拈起来,试着猜测:“这是,婆母留下的吗?”
展南屏点点头,目光露出追忆和伤感:“我娘去世的早,省吃俭用的,什么都给我们花了。这是她留下来的,还有一根簪子,一个戒指,在卫东那里,留个念想。”
红叶用漳绒轻轻摩挲,包好放回原处,忽然觉得奇怪,想问,又不敢问。
展南屏已经察觉了,接过盒子在手里把玩:“我们练武的,钱来得快,去的也快。那几年我和卫东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顿吃一锅肉,练功也到了紧要关头,依靠药物提升,人参,鹿茸,铁砂,一个都不能少。”
“加上人情应酬,府里的朋友,江湖上的朋友,来来去去的,攒不下什么钱,爹有一次受了伤,在家养了半年,花钱的地方就多了,也不能什么都指望伯爷赏赐。我娘背着我们,把首饰当了一些。”他露出伤感的神色,“时间长了,就找不回来了。”
红叶随之伤感起来,轻轻倚在他肩膀。
展南屏拍拍她,站起身,从床头一个不起眼的抽屉取出一个包袱,“你收着吧。”
沉甸甸的,红叶不用打开,就明白是银子。果然,是一锭锭明晃晃的雪花银,二十五两一锭,足足十五锭。
“你收起来三百两,剩下的平时零花,加上过年的。”展南屏叮嘱,“以后,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有大事再添。”
五两银子可以做很多事,小门小户有老人有孩子的,一年开销也才十来两。
红叶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当了姨娘之后,她每月月例二两,另有马丽娘的私房补贴,府里一年四季衣裳份例,年节赏赐,孔连捷也赏过她一些金银首饰。
可此时此刻,她依然被感动了:面前这个男人,把自己的体己给了她,真心实意,想和她过一辈子。
她眼圈发红,“你手里,还有钱没有?”
展南屏被这句话逗笑了,“哪能没有?留着慢慢花,买糖吃,买素包子吃,啊?”
她白他一眼,“你才吃素包子,干脆,你去相国寺当和尚好了。”
“当和尚?”展南屏摸摸头发,“我有老婆有老爹,当什么和尚?再说,你舍得我吗?嗯?”
这个人,红叶捂住脸,不肯看他,展南屏笑着把她搂到怀里。
第31章
九月初九那天, 红叶做了重阳糕。
外院厨房用白糕和糯米,加一些薄薄的猪油和糖粉;二院小厨房加一层红枣和栗子,味道香甜起来;红叶额外加了芝麻、豆沙和青红丝, 撒些葡萄干, 就成了上好的重阳花糕。
咬一口, 软绵绵粘丝丝,甜的像蜜。
展定疆尝了尝, 赞一句, 展南屏吃了一块就放下了--对大多数男人来说,确实甜了些,只有展卫东,咔嚓咔嚓吃半盘子,称赞“嫂子手艺真好。”
红叶大受鼓舞, 送回娘家一些,给香橙彩燕送去一些,余下的用彩纸剪了小旗子, 装饰在花糕表面,送到邻居家。
周少平和吴三定是一等护卫, 住的厢房朝向好,宽敞明亮,离得也近, 仅次于展家父子。
周家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吴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白天玩在一起, 一窝蜂地叫“展叔叔吕婶婶”, 一边伸手就抓重阳花糕。
米氏乔氏一个哄孩子“洗手去”, 一个热情地邀请展南屏和红叶“坐, 坐”,去屋里沏茶。
看得出,三家交情很好,米氏乔氏对展南屏没什么避讳,孩子们也非常热情,熟稔地坐在展南屏腿上,糕点上的桂花掉了他一裤子。
红叶忍着笑。
米氏比她大几岁,亲亲热热喊“妹子”,把展南屏夸成一朵花:“大展兄弟呀,跟我们家那是没话说,我们当家的常说,若不是展大伯、大展兄弟,早就没我们家了。”
乔氏没米氏口齿伶俐,不停地给红叶剥橘子,又把梨水端出来--乔氏小儿子喉咙疼,一大早就熬了梨水喝。
米氏拍顽皮的小儿子一下,“旁边玩去”,小男孩不肯,搂着展南屏大腿嗷嗷嗷。展南屏宠溺地把孩子托到肩膀,小男孩神气活现地揪着他耳朵,大喊“骑大马喽”。
米氏笑眯眯地对红叶说:“妹子,看见没有,快点生一个,展大伯呀,盼孙子盼着脖子都长了”乔氏也说“大展兄弟脾气好,哪像我们家那口子,自己儿子都躲着走。”
回家的路上,红叶满心憧憬,自己以后也会像米氏乔氏一样,丈夫出门去了,就在家做家务,带带孩子吧?
这个时候,长春院的秀莲也在吃重阳糕。
往年人人都有,也能吃到院里小厨房的,到底不如今日,钱妈妈巴巴地派人把糕点送到秀莲的院子--钱妈妈是马丽娘的陪房,眼孔高的很,对主子恭恭敬敬,其余的,就见人下菜碟了。
有一次马丽娘出府赴宴,秀莲心血来潮,想吃个香菇肉末炖蛋,派小茉莉去小厨房,半日才端回来。小茉莉哭丧着脸,说,红叶姐姐几个要吃素炒面筋和酸辣汤,钱妈妈巴巴地捅开炉子给做,还额外送了一碟酱肉一碟烙饼,等把红叶的人送走了,才轮到小茉莉。
那时的秀莲忿忿地想,有什么了不起!红叶不就比自己多了个陪房的身份!
是什么时候,红叶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红叶和秀莲相差一岁,一个跟着马丽娘入伯爵府,一个第二年就被人牙子卖了进来,一起伺候主子、一起从末流丫鬟做到二等丫鬟。
一起长大的缘故,无论是身边人还是主子,都把两人相提并论:一样的水灵娇俏,一样的可造之材。慢慢地,两人年纪大了,越来越不一样:红叶针线好,细心,老实,不爱得罪人;秀莲嘴上来的,能哄主子,反应快,嘴上不饶人。
马丽娘知人善任,红叶留在屋里,秀莲跟在身边。
内院丫头等闲接触不到外男,出出进进的,只有姑爷和两位少爷。
秀莲到了思春年纪,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在英俊潇洒的二爷孔连捷身上....眉眼含笑,举止风流....伯爵府的嫡出爷们,身上兼着指挥使的职....出手豪爽,对身边人也很关照,有一次随手赏了秀莲一锭银子,秀莲藏在身边,没告诉娘和哥哥....
夜深人静之际,秀莲想,若是能留在院子里就好了。
谁曾想,有一天秀莲听到,马丽娘和徐妈妈商量,把红叶给二爷。
为什么不是她?
秀莲不甘心!
她暗自窥探,果然,二爷的目光偶尔落在红叶身上....就像看着碗里的肉....转一转又移开去....
现在好了,红叶打发出去,配了个下人,自己成了主子--半个主子,也是主子。
想到这里,秀莲的目光从重阳糕移到粉彩花鸟碟子,移到黑漆方桌,移到墙壁挂着的花鸟图和豆绿挂瓶,移到青花瓷梅瓶中两支盛开的凌霄花,移到糊着崭新窗纱的窗棂....
这里是属于秀莲的。
强过两个丫鬟合住的屋子一万倍。
门外人影闪动,小茉莉和一个瘦高条的丫鬟并肩进来,把红漆托盘放到桌面,端出一个霁红小碗,“姨娘,柳黄姐姐做的芝麻糊和我们做的不一样呢!”
秀莲是姨娘了,身边一个小茉莉就不够了。马丽娘从新买来的丫鬟里挑了个叫柳黄的,按二等的例,又找了个十三岁叫芳霞的,按三等丫头,一起指到秀莲身边。
芳霞就罢了,柳黄机灵勤快,懂得看眼色,才来几天,就把秀莲哄得舒舒服服。
听到这话,秀莲来了兴致,见碗里黑灰色的芝麻糊表面撒了一圈金黄色的干桂花,中间点了两滴蜂蜜,“会不会太甜了?”
柳黄双手垫着帕子,把调羹递到她手边“姨娘尝尝看,若是吃不惯,奴婢还按以前的方子。”
秀莲尝一口,发现芝麻糊里面没放砂糖或者冰糖,拌着表面的调料,味道清香甜美。
“凑合。”她矜持地说,推一推桌面盛着糕点的碟子,“赏你们了。”
柳黄露出喜悦的笑容,道过谢,就抱着托盘退到门边,不吭声了。
小茉莉把今天打听到的消息低声说出来,不外是“夫人吐了药”、“老太太来了信”、“二小姐约着大小姐,去大相国寺祈福”。
秀莲全神贯注听着,不时问“孙姨娘和马姨娘呢?”
到了傍晚,秀莲对着菱花铜镜描眉画眼,发髻怎么梳都不满意。柳黄低声问“要不奴婢试试”?
她点点头,柳黄便拿起梳篦,灵巧地给她梳了个弯月髻,又从首饰盒里选择一根垂着流苏的步摇,一朵镶宝石珠花--都是马丽娘赏的。
秀莲对着镜子,怎么看怎么满意。
傍晚时分,院门有了动静,秀莲想也不想就奔下台阶,一身宝蓝素面锦袍的孔连捷大步走进来。
秀莲笑容如花,“二爷~”
孔连捷握住她双手,笑着问“可见是想我了。”又打量她:“今儿是什么日子,打扮的这么齐整?”
秀莲摇晃他衣袖,“今日您过来嘛!”
“小没良心的!”孔连捷捏捏她下巴,调笑道“爷哪天没过来?”
一边说笑,两人一边相携而行,莺歌面无表情地远远跟在后面。
进门的时候,孔连捷随意瞥了打帘子的柳黄一眼,见这丫鬟脖子白白嫩嫩,像一段粉藕,不由多看一眼。
上茶的时候,他不经意地问:“那边的是谁?”
秀莲没当回事,“今年六月买进来的,夫人指给我使唤。”又嗔怪“怎么教你的,怎么不来拜见二爷?”
柳黄忙低头过来,屈膝给孔连捷行礼,细声细气地“奴婢见过二爷”
孔连捷挥挥手,把人打发下去,转身把秀莲抱在怀里:“我的乖乖,猜我今天带了什么来?”
秀莲娇声道“我的爷,奴婢怎么猜得出?您告诉奴婢吧”,见他笑嘻嘻地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没有字,打开一瞧,花花绿绿的,却是一男一女不穿衣物,在榻上摆出各种奇异姿势--是一本春工图。
羞得秀莲捂着脸,把册子抛到一边,孔连捷兴致正好,就近把她按在桌边,解了大红汗巾子,脱鞋褪袜,“今天不许扭扭捏捏,要不然,爷就不疼你了。”
院子另一个角落,莺歌把从徐妈妈处领的红花药材放进一个小锅,细细煎熬,褐色液体慢慢冒出一个个蟹眼般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