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长方脸,单眼皮,高高的鼻梁,嘴唇很薄,肩宽腰细,握着缰绳的胳膊看上去很有力气。大概常年在室外的缘故,脸庞、脖颈和露在外面的手臂晒得黝黑,整个人颇有风尘之色。
红叶没见过这个人,好奇地发问。
绿云俯身过来,看了一眼便说:“展护卫,跟大爷的,难怪你不认识。”
姓展?电石光火间,红叶屏住呼吸:
原来那个世界的康乾十七年春天,伯爵府世子、嫡长子孔连骁奉旨到外省平乱,寡不敌众,当场战死,随行护卫、数千兵士全军覆没。
孔连骁妻子高氏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悲痛之下当场发作,折腾两天没生出来,一尸两命;孔连骁唯一的嫡子昱歌儿接连失去父母,浑浑噩噩地受了风寒,拖了半年跟着死了。
大周律例,嫡子才能承爵,无子夺爵。
孔连骁一系失去资格,老伯爷上折子,由嫡次子孔连捷继承世子之位。
那个时候,马丽娘死了一年,二房新夫人苏氏已经进门怀孕,生下来如果是男孩,继承权在昭哥儿后面。
红叶生怕苏氏对昭哥儿起坏心,老母鸡似的盯着,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
记得某天,红叶去正房请安,已经执掌府里事务的苏氏说起,老伯爷厚待跟着孔连骁殉职的护卫,抚恤金十分优厚,老伯爷身边的护卫就是殉职护卫的父亲还是叔叔。
现在想起来,那护卫的姓不多见,依稀就是姓展。
大相国寺位于京城城西,是久负盛名的胜地,每月初一十五吸引无数虔诚的信徒,有人走着,有人骑着毛驴,有人坐车,孔家的马车到了山脚就走不动了。
马车一停,红叶和绿云利索地跳下车子,跑到第一辆马车车边,一个弯腰放脚凳,一个掀开青布帘子,接住马丽娘伸出来的手。
大概要拜佛,马丽娘今天穿的非常素净,宝蓝妆花对襟褙子,象牙白罗裙,只带一只白玉簪。颠簸一路的缘故,她看起来很疲倦,眉头皱着。
绿云小心翼翼搀着她,随行管事跑着去叫滑轿,红叶奔回自己的马车,把脚蹬塞回去,伸长胳膊取出两把油纸伞,忽然“哎呀”一声。
伞面刚刚打过蜡,锋利如刀的边缘割破她左手掌缘,鲜血一条线般洒下来。
作者有话说:
红叶最麻烦的是,一旦马丽娘把内定她做小妾的风声放出来,整座伯爵府没男人敢来娶她,红楼梦里的鸳鸯就是,依靠贾母拒绝了贾赦,自己也嫁不出去了,只能做姑子。
马丽娘孔连捷夫妻里面,是马丽娘看中了红叶,要保护自己儿子,孔连捷倒不是那么痴心,他通房小妾太多了,只要他愿意,二房乃至老妇人身边的丫鬟随他挑,当然,老婆主动给他纳妾,他也不会拒绝就死了。
至于丫鬟的家当,我看红楼梦原著和87红楼梦里面,晴雯是家生子儿,攒了几百两银子的金银细软,当然都是宝玉和主子们打赏的,月钱也就每月不到一吊钱。晴雯被赶出去,几百两银子的衣服首饰,都没拿出去。
伯爵府家底丰厚,马丽娘也嫁妆两万两,对自己的陪房是很大方的,又看中了红叶,所以红叶才有不少首饰,普通丫鬟是不可能的。
第5章
红叶第一反应是“大意了”,太久没做小丫鬟,边边角角的小事都忘记了,其次便是“不能扫了马丽娘的兴致。”
她松开右手,从衣袖拎出一块粉色帕子裹住受伤的地方,伸长胳膊,避免血弄脏自己的裙子。
这么一来,油纸伞一头夹在她腋下,一头杵在泥地,看着有些滑稽。
两只穿着黑色靴子的大脚停在她面前三步的地方,来人弯腰拾起两把伞,看了看,递来一块白色棉手巾--是刚刚引起红叶好奇的展护卫。
红叶一眼看出那块手巾比自己的丝帕更吸水,接过来裹紧左手,接回油纸伞,用解放出来的丝帕擦干净,匆匆说声“谢谢”就一溜烟跑走了。
运气不错,没耽误太久,油纸伞遮住灼热的日光,马丽娘用温茶润润喉咙,大汗淋漓的管事带着滑轿出现在视野尽头来了。绿云眼尖,用眼神问“怎么了”,她摇摇头,把左手缩在身后。
山脚一排排撑着遮阳棚的摊贩,卖糖人糖葫芦的、卖藕粉杏仁霜的、卖炸灌肠素炒饼的,做好了用油纸一包,游人边走边吃;卖巴掌长的桃木剑桃木牌的,卖梳篦铜镜的,卖绢扇折扇的,不少人围着挑选。
红叶边用余光浏览,边紧紧跟着滑轿。一行人经山路登上寺庙,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进入大雄宝殿。
换到十余年后,“忠勤伯夫人”是可以得到方丈一对一接待的,如今的马丽娘面子不够大,来拜佛的官眷、捐了巨资的商贾也实在多了些,马丽娘由一位高高瘦瘦的僧人接待,烧三炷香,向佛祖诚心祈祷一番,就到寺庙后院的厢房歇息了。
温水梳洗一番,脸色苍白的马丽娘散开发髻,歪在挂着姜黄幔帐的床上闭上眼睛,徐妈妈轻轻给她揉腿。
绿云带着丫鬟们轻手轻脚退出厢房,找一个小丫头守在门口,拉着红叶走开几步:“午膳过半个时辰才好,吃过饭去放生池,之后便回府了。”
她每月跟着马丽娘过来,行程驾轻就熟;车上带了一桶活鲤鱼,往放生池一放,就算积德行善了。
红叶记在心里,感激地握握她的手:“有什么要带的?”
绿云笑嘻嘻,捏捏红叶脸颊:“快去吧,回来迟了,雪里蕻包子就没有了。”
大相国寺的素斋八宝豆腐、素佛跳墙、油焖笋和素包子在京城是很有名的,丫鬟们上不了桌,包子是能尝到的。
顺着来路出了后院,拐两个弯,红叶回到威严庄重的大雄宝殿。临近中午,游客少了些,等着进香的队伍依然排出殿外,她等不及,便在殿外青石板找个干净的地方,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膝盖感到地板的坚硬,额头触到冷冰冰,鼻端满是檀香的味道,耳畔响彻着高僧吟诵的“阿弥陀佛”....
一切告诉她,不是幻觉,周遭是真实存在的,红叶迷惑:原来的世界算什么呢?30岁的自己去了哪里?
现在17岁的自己,是幽魂还是活人?濒死幻觉还是一口不甘心的、梗在喉咙的气?
她想不明白,望着大殿里的佛像诚心实意祈祷:佛祖保佑,在这个世界不要再做别人的妾了,她要堂堂正正嫁人,平头正脸做夫妻,生几个孩子。
之后红叶去偏殿请了一串开过光的佛珠,一个宝蓝色的香袋,小心翼翼收好。
做完这一切之后,红叶有一种“已经这样了,随遇而安吧”的心态,整个人轻松起来。
时间不早了,她往回去的路走两步,忽然停住了:上山的时候,她看到寺庙两侧的枫树红彤彤的,远远望去像傍晚时分的彩霞。
红叶生在八月二十八日,据母亲说,府里有头脸的仆人跟主子到西山办事,见满山红叶如火如荼,随手捡了几枝回去,给她两支。母亲当晚便生了她,起名红叶。
等大一些,马丽娘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到了孔府也没给红叶改名。
下次再来西山,还不知什么时候,红叶这么想着,随着出去的人流匆匆走出寺庙,在山门眺望一番便迈开脚步--
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猎豹般冷不丁从斜刺出现,挡在红叶身前。
是展护卫,靛蓝劲装,黑色腰带,扎着绑腿,腰间配着一把式样古朴的黑鞘长刀,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目光冷冷的。
红叶立刻意识到,对方以为自己趁着主子休息,想偷偷溜下山去。
“我打算去那棵树边上。”她解释,指着远处的枫树:“摘两枚叶子就回来,很快的。”
展护卫不置可否,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判断她“是不是说谎”。
长期做小妾的本能告诉红叶,不能让别人质疑自己的品德,尤其她一个美貌少女,打算孤身一人出庙....
于是她沉住气,实话实说:“我就叫红叶,生辰在上月底,出生的时候别人送我家里两枚红叶,家里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在府里负责针线,几年没出过门,下次来庙里还不知什么时候,就~”
不知是不是展护卫知道她的名字,目光友善不少,示意“继续说。”
红叶试探:“您要答应,我就去摘两枚,不答应,我就得回去了。”
展护卫想了想,大概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让开道路,看一眼天空:“快一点,该午膳了。”
用不着说第二遍,红叶就一路碎步,跑到寺庙左侧一棵五、六米高的枫树树底。
那是一棵修长美丽的树,树冠丰满茂盛,树干呈光亮的褐色,五指型的叶子从青绿逐渐变成红色。
红叶掂起脚尖,从最低的枝头摘下两枚红得像火焰的树叶,交到左手捏住,继续一通摘。不那么红的,黄色的,青绿色的,直到拿不住了,她才掏出手帕把一大把叶子包住。
忙活完之后,红叶才发现展护卫就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望着自己,之后他扬起手,把一个小小的瓷瓶抛到她手帕上。
是什么?
红叶愣了一下,用迷惑的目光望着对方,展护卫朝她捏着手帕的双手扬一扬下巴,她才反应过来。
“没大碍了。”红叶给对方一个感激的笑脸,托起瓷瓶递过去,“谢谢您了。”
展护卫没接,也没说话,转身迈开脚步,踏上通往庙里的台阶,红叶连忙跟着。
可能是佛祖保佑,红叶回到厢房的时候,马丽娘正在梳头,绿云端着铜镜站在身后。
午餐果然是大相国寺的素包子,味道很好,红叶吃到雪菜豆腐馅和萝卜粉条馅的。回到府里,马丽娘直接回卧房了,秀莲翻着白眼、气鼓鼓的,她假装没看见。
“晚上给我娘带个话,我挺好的。”回到自己屋子,她对香橙说,“告诉我娘,这两天有空进来一趟。”
香橙把玩着两枚鲜艳的红叶,高高兴兴答应了。
当天晚上,红叶回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睡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男主出现了,男主说话了,男主~~
给个收藏吧,谢谢啦,么么~
第6章
九月初三,红叶又见到了母亲。
冯春梅把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几年没见着似的,见人好端端的才放了心,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香袋:“白云观请回来的,是柄桃木剑,能斩黄大仙和长虫--我托了刘嫂子,刘嫂子结拜姐妹的干姨是观外卖糕饼家里的,真真儿的。你戴好了,白天黑夜别摘,别弄湿了。”
红叶被复杂的关系绕了一下,心里很感动,接过来放在怀里,把从大相国寺请回来的香袋手串给母亲看:“去庙里拜了拜,没事了,娘您放心吧。”
只有得宠的下人才能伺候主子出门,冯春梅心里一喜,“夫人带你去了?真是菩萨保佑。”
这么一来,女儿的差事就不会丢了。
红叶可高兴不起来,走到门口看看,关好屋门,把母亲拉到自己床边坐下。“娘,有个事,我得和您说:这段时日,我估摸夫人的意思,是想把我留在院里。”
世人惯例,女子及笄而嫁,大户人家比如伯爵府的三位小姐,12、3岁相看、合八字、定亲,纳采纳吉一步步下来,15、6岁出嫁;丫鬟下人17、8婚配,20岁再不嫁,按照律例重税,会被口水淹死的。
冯春梅咧开嘴巴,忙问:“夫人可透了口风?看中了哪个小子?”
红叶面无表情,声音低得像幽魂的呐喊:“不是指配给人,是....让二爷纳了我,抬我当姨娘。”
冯春梅脸上的笑容定住了,一时间,整个人纠结起来:姨娘是半个主子,女儿从此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日后生了小少爷小姐,自己一家也有了靠山;另一方面,府里都知道,二爷孔连捷已经有了两位姨娘,数位通房,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俱全,女儿能不能得宠,得宠几年,能不能生下孩子,谁也说不好。
冯春梅夫妻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浮躁跳脱,没什么脑子,相比较下,红叶在儿子的年纪已经当上三等丫鬟了,便期待着女儿能做到管事妈妈。
“夫人怎么说的?说准了没有?”她有点喜,又有点忧,没注意了,站起身一边嘟囔“得跟你爹说”,脑子一转,拉住红叶胳膊:“二爷可收用你了?”
原来的世界也是这样,马丽娘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定了,冯春梅夫妻以为她被孔连捷收用过了,非常高兴--并不是所有的通房丫头都能抬成姨娘的。
红叶反手握住母亲手臂,斩钉截铁地答:“没有,没有的事。娘,夫人没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今天叫您来,就是把话跟您和爹说清楚,我不愿做姨娘,谁爱做谁做,就算二爷二夫人发了话,我也不会答应的,大不了,剪了头做姑子,一辈子不嫁。”
这是很重的话了,冯春梅的思路迅速转向另一边:“可是你自己看中了人?哪家的小子?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姑娘家家的,自己就~”
丫头小子私相授受、做出丑事,被主子抓住会逐出府去,她和吕大海抬不起头,红河别想找到好媳妇了。
就知道会这样。红叶叹一口气,一边嗔怪“您说什么呢”一边把母亲按回床边,把自己的想法详详细细说了,当然,她没法说马丽娘即将病逝,只说自己跟随马丽娘去庙里,发现“她在佛前祈祷,已经病入膏肓”。
“娘,夫人身体这个样子,万一~”她使个眼色,“二爷肯定是要再娶的,新夫人是谁家的,什么脾性,谁也不知道。二小姐九岁,过几年就嫁了;三小姐还小,将来一副嫁妆罢了,又有孙姨娘护着;二少爷已经懂事了,有马姨娘护着,将来分出去另过。只有昭哥儿,今年还不到3岁,能不能长得大、长成什么样都不好说,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夫人怎么放得下心?”
冯春梅被女儿这番涉及主子的言辞镇住了,细一想,半个错儿也没有。
红叶按住母亲手背,“娘,如果您是夫人,您怎么办?必定是在我们四房里面选个人,长长久久地护着昭哥儿。就算夫人如了意,新夫人却不是好惹的,不把这个人捏成泥,是不会罢休的。娘,如果二爷是个有定性、重情义的,也罢了,可二爷除了孙姨娘马姨娘,现在房里就五、六个人,等新夫人进了门,带了新的丫头姨娘进来,到时候十几个人,争着抢着讨二爷的欢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日子,可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