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把人交给横平后,顾长晋单手劈开地上一个木箱,取出两截木条,夹住潘学谅的右手,又掀开官服,撕下一截布帛捆住。
“一会到了都察院,我会寻个大夫给你接骨。”
潘学谅苦笑:“这手骨接不接都无妨,总归草民这一身骂名是再也洗不清了,断就断了罢。”
顾长晋道:“你既坚信自己无罪,便咬牙撑住,等待真相大白那一日。”
潘学谅凄凉抬眼:“老尚书都已经认罪,草民还如何能等到真相大白那日?”
见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顾长晋蓦地想起那日在都察院押房,青年眸子里那份近乎执拗的赤诚,心口缓缓一沉。
这桩案子,老尚书承认了是他姗题于潘学谅,然潘学谅却不肯认罪。
他那日从押房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回去状元胡同,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着过去澄清,为老尚书正名,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也依旧无人信他。
那几日若无横平护着,他的手大抵早就被人废了。
后来老尚书从昏迷中醒来,也不待旁人细问,直接便认了罪,称是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舞弊。
这一认罪自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今日若非顾长晋来得及时,潘学谅兴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长晋一语不发,将他的右手固好后,便起身,望着潘学谅道:“你若不认罪,本官自会为你挣个三司会审的机会。你若今日便想放弃,本官也可将你送到大理寺去认罪。皇上仁慈,只会褫夺你的功名,余生,你不过是再当不成读书人。”
再当不成读书人?
潘学谅抬头定定望着顾长晋,神情一时恍惚。
不由想起了从前父亲如何教他一笔一笔写下他的名他的字,想起如何在书院的阵阵松涛声中熬灯苦读,也想起金榜题名时的心潮澎湃、意气风发。
读书人,他一直是个读书人,从出生之时便肩负起父亲的期盼,开蒙习字读万卷书,盼着有朝一日能造福百姓。
除了读书入仕,他竟不知余生他还能做些什么。
潘学谅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起,终是一字一句道:“顾大人,草民,不想认罪。”
顾长晋望进他眼里,半晌,颔首道:“既不想认罪,那便不认,本官会替你争一个三司会审的机会。”
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怔怔望着顾长晋。
他不是傻子。
外头仕子群情激愤,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朝堂的臣公们也在想着如何将罪名扣在他身上,好为老尚书留点清名,以最小的损失将这案子了结了。
顾大人为他谋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会得罪曾经以他为楷模的读书人,也会得罪朝廷里的臣公。
潘学谅听过他为了济南府百姓,赌上状元之名于传胪日状告百官的壮举,也听过他为了许鹂儿走金殿还差点死在长安街的事迹。
心潮有过澎湃,有过敬仰,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这位大人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奔走。
顾大人前途无量,为了他这么一个无用之人,当真值得么?
而他潘学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公道,又真的值得吗?
怔楞间,顾长晋已扶起他,道:“还望潘贡士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手是做什么的。”
潘学谅心神一震。
读书人的手。
是用来执笔的,要针砭时弊,书写治国良策,为百姓伸冤造福,都少不了这样一支笔。
顾大人的手里便有这样一支笔。
恍惚间,潘学谅想起了岭山书院里,老尚书曾笑着道的那句——
“你们这群少年郎啊,永远要记着,未来你们头上的乌纱帽不仅仅是一顶乌纱帽,那是你们对皇上、对百姓、对江山社稷的承诺。君子一诺,重若千鼎!”
潘学谅勉力站稳了身子,左手扶着右手,道:“顾大人放心,草民便是右手毁了,也还有左手在。”
顾长晋见他恢复了斗志,颔首“嗯”了声,正欲开口,门却被人“笃笃”拍响——
“顾大人可在?”
是都察院的人来了,外头那场暴乱大概已经平息。
顾长晋上前开门。
门外停着辆青篷马车,胡贺坐在里头,白胖的脸难得起了点急色。他在都察院听底下人说这位跑去状元胡同救人时,心都快提到嗓子眼来了。
总宪大人将这小子交到他手里,若这小子在他手里出了事,他如何同总宪大人交代?
好在这小子还全须全尾的,他认真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快上车,状元胡同的仕子都散了,本官送你们回都察院。”胡贺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他人在车里,自是没看到屋子里头还有两个姑娘在。
顾长晋眼角余光扫了下暗室的一隅,对胡贺拱手道:“胡大人,下官还有些事要处理,还望大人给下官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下官自会去都察院向大人领罪。”
说着便看向横平,道:“扶潘贡士上马车,你随胡大人回去都察院。”
胡贺目光在顾长晋面上定了定,须臾,半真半假地笑道:“成吧,你可得给本官毫发无损地回来都察院,若不然,总宪大人要寻我麻烦的。”
顾长晋应诺,拱手做了个长揖。
待一行人离去后,方看向容舒,道:“我送你们回去。”
其实仕子闹事既已平息,眼下回去绸缎庄的路十有八九不会再出事。
容舒望了眼顾长晋的右手,便见那绯色的衣摆里缀了几滴暗沉的血点,那是金簪扎入他手臂带出来的血。
思忖了片刻,她颔首道:“有劳大人了。”
三人出了屋便往绸缎庄去。
盈雀一路不敢说话,故意落后一步,目光在顾长晋与容舒之间来回梭巡。
顾长晋将人送回绸缎庄便停下步子,掀眸看向容舒:“这几日上京不太平,容姑娘若是要回京,最好再等半月。”
容舒笑着点头,道:“多谢大人提醒。”
顾长晋眸光在她唇边的笑靥顿了顿,旋即挪开了眼,正欲告辞,忽听对面那姑娘道:“能否请大人拨冗进来吃盏茶?我有些事想同大人说。”
他的心一直跳得飞快。
她这话一落,那阵心跳声在耳边“怦怦”直响,跟烟火炸裂一般。
男人复又抬了眸,手指微一蜷缩,也不犹豫,大步跟着容舒入了绸缎庄。
陈掌柜见容舒去而复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东家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小的派人去状元胡同寻您——”他话说到一半便生生掐住,目光微讶地望向跟在容舒身后的人,“顾,顾大人?”
先前他才同东家碎嘴了几句这位大人,殊料一眨眼这位就登门入室了,当真是白日不能说人,夜里不能提鬼!
“陈叔,我没事,劳烦你去提个药匣子来,再沏上两盏茶。”
陈掌柜忙答应下来。
待得药匣子与茶送了进来,容舒翻出一瓶外伤药,道:“方才情急,错手伤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顾长晋心知当着她的面上药,她会心安些,便也不推辞,掀开袖摆,拔开药瓶子的软塞,将药粉撒上伤口。
容舒这才发现他手腕处除了簪子戳出来的伤,还有两道浅浅的刀伤。
这还仅仅是手腕一处地方,旁的地方大抵也有不少伤。
前世就是如此,每次为了救人,他都要受伤。
容舒在这点是当真佩服他,这男人好像就没有过退缩的时候,再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都不曾往后退过半步。
顾长晋上完药,一掀眸便见她定定盯着自己的手腕,只当她是觉得愧疚,遂道:“都是小伤,大抵两日便能好。”
容舒颔首一笑,言归正传道:“今日多谢顾大人了,先前在暗房,听了大人与潘贡士的话,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顾长晋眸光微凝,想起先前她提起柳元还有提起许鹂儿时的小习惯,下意识便望向她的指。
果然,这姑娘开始捏起缠在药匣子上的布条了。
“何事?容姑娘但说无妨。”
容舒理了理思绪,斟酌道:“家兄容泽是国子监监生,先前舍妹出嫁时,家兄曾同我提过,今岁会试,国子监大部分中了举的监生都不曾下场。家兄原也想下场一试,只先生让他再积累两年,这才歇了下场的心思。”
顾长晋眯了眯眼。
他是从县试一路走到殿试的,自是清楚对已经中举的仕子来说,当然是越早下场越好,便是不能杏榜题名,也能多一次宝贵的科考经验。
似容舒说的这般,大部分监生都选择不下场,的确是奇怪。
顾长晋抬眸望了眼容舒,她大抵也是觉察出了其中的蹊跷处。
“容姑娘如何看待监生们会试不下场这事?”他问道。
这问题容舒不好答。
前世潘学谅被关入大理寺狱没多久便自刎了。
甚至没等来顾长晋拼尽全力为他争取的三司会审的机会。
容舒记得许久之后,有那么一日,顾长晋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那会书房里并未掌灯,他垂着眼,手里捧着他的乌纱帽,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提着灯进书房时,他抬眼望了过来,黑眸被她手里的灯照得极亮。
“你知道么?这世间,有些人不是死于他做了何事,而是死于他是谁。”
他这般喃了句,大抵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很快又闭唇不语。
容舒从前弄不懂他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然而方才在暗房听罢他与潘学谅的对话,再回想起阿兄提过的话。
好似有什么东西慢慢将前世与现在的事一点一点串联了起来。
顾长晋说潘学谅不是死于他做了何事,而是死于他是谁。也就是说,潘学谅注定了有此一灾。
不管他有没有舞弊,不管他是不是冤枉。
而这些,应当是因着潘学谅这个人的身份。
前世顾长晋约莫是知晓了潘学谅的身份,方说出了那样一句话的。
容舒一时有些懊恼当初为何不多问几句,问了兴许就能知晓潘学谅是谁了。
“我只觉得国子监的先生让监生们莫要下场,说不得是为了保住他们。兴许,那些大人们早就知晓了这次会试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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