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他以为这次再见,她也会千方百计地避他。
却不料,她隔着人群,冲他郑重行了一礼。
锣鼓声声,仿佛敲在人心头。
顾长晋垂下眼,从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
酒窖里因她而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疼,顷刻间散去。
他做事向来是三思而后行,习惯了克己,也习惯了对自己狠。那日的不管不顾,大抵是他自阿追死后唯一一次失控。
在城隍庙醒来时,他甚至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他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这条路走到尽头,等着他的,或许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或许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顾长晋在推开酒窖的那扇门,在将她抱入怀中时,便想好了,他想让她等他。
再等等他。
只她显然不愿。
也对,这样自私的念头,她凭什么要愿意呢?
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刻,他本是想就此作罢的。
然睁开眼的瞬间,看到她的脸,听见她的声音,一颗心再次“噗通”“噗通”地跳。
死不了心,他死不了心。
是以,还能怎么办呢,顾长晋?
他认了。
不择手段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他不想放开她。
正是桂花吐金蕊,花开万点黄的时节。
半昧半明的月色里,城墙底下几株老桂花树被路过的风摇下碎金似的花瓣。
顾长晋一夹马腹,马蹄“哒哒”踩着遍地金花,行至她车前。
男人下马,对正要上车的姑娘道:“容姑娘可否随我走一趟春月楼?我需要见绿倚姑娘一面。”
绿倚?
容舒诧异回眸,目光在他脸上顿了上。
男人的神色十分认真,甚至是带了点儿严肃。那神情瞧着,是坦荡得不能再坦荡。
“可是为了廖总督之事?”
顾长晋颔首。
容舒低眸忖度了一番,半晌,点了点头,道:“我和大人一起去。”
春月楼。
还是那条昏暗无光的狭窄走道,还是那股子并不好闻的朽木味。
两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到了二楼,老木门“吱呀”一声,回廊里的光乍然涌入眼帘。
容舒眯了下眼,道:“大人先去寻郭姨,我去找绿倚姐姐。”
春月楼这一个月都不曾营业,郭九娘正雷厉风行地指挥着底下人挂灯燃香,准备明儿开门迎客。
眼角余光瞥见顾长晋的身影,她美眸瞪圆,讶异道:“顾大人怎么来了?”
进了屋,听罢顾长晋的来意,这位叱咤欢场十多年的老鸨张嘴便拒绝道:“不成,我们春月楼不能卷入廖绕的事里,大人还是另寻她人相助罢。”
她这话刚落,门帘忽然一阵响动。
绿倚手执一把绣翟鸟栖枝的芭蕉扇,款步而入,对郭九娘道:“妈妈,我想去见廖总督,今日就见。”
容舒跟在绿倚身后,笑盈盈道:“郭姨,您放心,我陪着绿倚姐姐去,定会护好绿倚姐姐。”
郭九娘瞪了瞪一脸倔强的绿倚,又瞪了瞪满脸笑意的容舒,牙一酸,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我亲自撵你们走!”
顿了顿,又狠狠道:“都给我速去速回!”
第六十一章
容舒早就猜到郭九娘不会同意让绿倚跟顾长晋走。
不是因着绿倚是春月楼的头牌花魁, 而是她不会让春月楼牵扯进这些朝堂纷争里。免得一个不慎得罪了权贵,连生意都做不下去。
只郭九娘不知,两年后当上东宫太子的可是这位顾大人。尽管顾长晋不是那等以公报私的人, 但此时能助上一把也是好的。
郭九娘虽是春月楼老鸨, 但从来不会操控底下姑娘的意志。绿倚若是想去, 郭九娘不会拦。
是以容舒与顾长晋兵分两路,一个去见郭九娘,一个去见绿倚。
出乎容舒的意料, 绿倚听她提起廖绕,只怔了下,而后不带任何迟疑便应了下来。
廖绕此刻就在总督府里。
上了马车,绿倚缓缓摇着手上的芭蕉扇, 道:“顾大人可否同奴家说说, 为何非要奴家走这一趟?难不成大人真信了外头说的,廖总督对奴家痴心一片?”
说到后头,她笑了下,妩媚的眉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
顾长晋道:“绿倚姑娘有一把与廖夫人极相似的嗓子。”
绿倚摇扇子的手一顿, 目光凝住, 叫顾长晋这话彻底惊住了。
脑中倏然划过一幕幕与廖绕相处的画面。
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摆总督大人的架子。却总喜欢惹她生气, 听她骂他。
也只有在气急的时候,她才会直呼他的名字,骂他“混账”。
他听后不但不气, 还要她骂个痛快, 之后还会笑着问她:“还气吗?不气了好不好?”
他说那话时, 眼里柔情万分, 轻易就能叫人沉迷其中。
绿倚垂下眼睫, 倏忽一笑。
难怪他从来不碰她,原来他喜欢的只是她的声嗓,是想要通过她的声音听他想听的话呢。
她作为吴家砖桥第一花魁的名头还不是他捧出来的,但也正是因着他,旁的高官显贵才不会打她的主意。
绿倚轻叹一声,幽幽道:“看来奴家这把嗓子还真是生得好,说罢,顾大人要奴家如何做?”
马车行至总督府,柳元人已经在垂花门,见到顾长晋一行人,略一颔首便领着绿倚进了正中的一个院子。
绿倚换了套素净的衣裳,跟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婢女进了主屋。
容舒环顾四周,这里应当是总督府的主院,四周种满了香樟树,秋夜静寂,芬芳郁馥。
婆娑树影里,两张竹椅头并头挨着,大抵是许久不曾有人坐过,上头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顾长晋用袖子拂去落在竹椅上头的尘土,将两张椅子分开一臂之隔,对容舒道:“坐着等罢,那药起效果还得一段时间。”
容舒提起裙摆在其中一张竹椅坐下,抬眸看着顾长晋,道:“那药当真有用?”
方才顾长晋离开春月楼时,特地同郭九娘讨了一包药粉。
当时郭九娘神色还有些古怪。
顾长晋颔首,解释道:“用洋金花与春风散混合服用,能让人减轻痛楚,与此同时,还会产生幻觉。心里头越渴盼见到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容舒挑了下眉梢:“当真能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东西?”
“嗯。”顾长晋并未在另一张竹椅落座,而是微微靠着树干,垂眸看着她道:“这药我吃过,的确是见到我当时最想见的人。”
男人的声嗓顿了下,方继续道:“是我在浮玉山的亲人。”
这药方还是老太医亲自琢磨出来的。
浮玉山里一把大火烧毁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他自此病倒,奄奄一息之际,老太医让他吃下这药,同阿爹阿娘他们告别。
“他们想要你好好活着。”老太医睿智苍老的眼里满是慈爱,“殿下与他们告别后,便忘记过往,好好活下去。”
顾长晋的确是活下来了。
只他从未忘记过往,始终记着浮玉山的一切,始终记着。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只他说的话却是硬生生剖开了他的过往。
他与养父母一家的感情一贯来好。
容舒仰起脸看他,这一看才发觉,他的面色很差。
月光泠泠,从树梢丝丝缕缕落下,他半张脸拢在光纱里,清隽的面庞白到近乎透明。
这是旧伤未愈,还是又添新伤了?
容舒下意识冒出这么个念头,只这话她到底没问出口,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瞬便移开。
前世她死的时候,也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了顾长晋。
那幻觉也只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她的目力便被黑暗吞噬,什么都瞧不见了。
在那幻觉里,她隐约听见他唤了声:“容昭昭,咽下去。”
只咽下去什么呢?
真真是奇怪,即是她临死前的执念,那也应当是听他说一句“对不住”才对。
“廖总督的幻觉里,会出现廖夫人是么?”容舒好奇道:“他会对廖夫人说什么?”
“方才陪在绿倚姑娘身边的便是打小伺候廖夫人的婢女,她会教绿倚姑娘如何套话。”顾长晋耐心地说着,“只是这法子能不能见效,那就要看天意了。廖夫人伤了脑,至今未醒。若不然,由她来问会更有成效。”
容舒若有所思道:“廖总督很在乎他的夫人,即是如此,他为何还要去吴家砖桥花天酒地?甚至让他与绿倚姐姐的传言甚嚣尘上,他就不怕廖夫人知晓后,只会离他离得更远?”
“许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再回不去从前了。”顾长晋淡淡道:“从廖绕与水龙王合作开始,他们便已经分道扬镳。”
这话着实是让人觉着唏嘘不已。
容舒抬眸看了眼头顶那轮玉盘似的月亮。
今儿是月娘节呢,一个本该团团圆圆的日子。
“至高至远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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