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寗
提及此事,裴泯面上显露出几分喜色,他高兴地笑道:“不瞒殿下,昨夜内子临产,直到今日一早才为微臣诞下一女,微臣放心不下,下了早朝匆匆回去看了一眼,这才来迟了。”
他这位老师有个女儿的事儿,喻淮旭自然知晓,前世因发妻早逝,他也再未续弦,有且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视若珍宝。
这位裴姑娘也确实不负他的期望,小小年纪就成了京城有名的才女。
那位裴姑娘的闺名叫什么来着?
喻淮旭一时想不起来,稍一仔细想,竟有一张模糊的少女容颜在脑中闪过。
他头疼地厉害,蹙了蹙眉,装作无意般问道:“那老师给令爱取名了吗?”
“回殿下,一早便是取好的。”裴泯答,“微臣和内子也无大的期望,只愿她往后成为一个温文尔雅,玉洁冰清的女子,故为她取名为裴觅清。”
“裴觅清……”
喻淮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片刻后,唇角笑意渐散。
裴觅清……
裴觅清!
一瞬间,被尘封在脑海深处几十年的前世记忆若洪水般冲破厚厚的堤坝汹涌而来。
毒酒,棺椁,长剑,花轿……
往事种种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在眼前闪过,记忆越清晰,心便疼得越厉害,喻淮旭小小的身子一时承受不住,终是在众人惊慌的目光中,缓缓自那把太师椅上坠落下来。
他一直以为,前世,自己是中毒而亡的。
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喝下那碗银耳汤的他,根本没有死!
第88章
前世
喻淮旭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始终想不起前世过往,如今回忆悉数涌入脑海,他才知晓,或许阻挠自己想起来的,正是他自己。
前世十六岁那年,他确实喝了母亲递过来的那碗银耳汤,但却并未死。
因他一开始便知道这碗银耳汤有毒,在饮下银耳汤之前,先服下了解药和假死的药。
他母亲在父皇身边那么多年,即便再小心,也终究是被苏婵察觉到了端倪。
苏婵是心机深沉,且野心极重之人,不能容忍父皇有如此看重和深爱的女子,便买通了一个东宫宫婢,在母亲煮的银耳汤中下毒。
而他与他父皇干脆将计就计,借毒害太子之名,彻底扳倒苏婵和苏家,再借尹监正之口,以虔诚动天,使他还生。
喻淮旭本对此计胸有成竹,只待醒来后,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他也能堂堂正正地喊出那声“母亲”,却不想三日后自棺椁中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康福憔悴悲痛的面容和弥漫着整个皇宫的淡淡血腥气。
康福哭着道,柳姑姑没了。
他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久久都反应不过来,待跨出棺椁,缓步入了侧殿,便见他父皇衣衫满是鲜血,正跪在那张床榻前,愣愣地看着躺在上头的女子。
女子双眸紧闭,已然没了气息。
后来,康福告诉他,那日,陛下将原本保护柳姑姑的暗卫召去,说了两句话,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暗卫再回去,便见柳姑姑已被几个假传圣旨的奴才,以陪葬之名,强灌下了鸩酒。
得知此事赶来的陛下抱着柳姑姑的尸首,始终低低地唤着“阿芜”,在听到太医说已是回天乏术后,他沉默了许久,提剑亲手砍杀了两个灌毒的奴才,然后面色阴沉地去了裕宁宫。
谁也不知殿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陛下入内后,皇后的大笑声和紧接而来的惨叫,待宫人再进去时,便见皇后双目圆睁,躺在小榻边,脖颈已被砍断了大半,鲜血淌了满地。
苏婵死的第二日,镇北侯苏麒便以贪污赈灾银的罪名被抓捕入狱,择日问斩,苏家百口,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无一幸免。
喻淮旭知道,苏麒本不至于此,是他父皇为了搞垮苏家,废掉苏婵,故意将他自西北苦寒之地调来繁华的京城,再一步步以金钱诱之,使之为欲望蒙蔽,陷入泥沼。
同时,他父皇还提拔萧鸿笙,让他赴西北领军,渐渐瓦解苏家在西北的势力,让萧家取而代之。
没了苏家在背后支撑,便不怕若前两次那般废不掉苏婵,而萧家在京城的势力逐渐壮大,也有利于往后他母亲重回萧家,得到她该得的一切。
为此,他父皇辛苦筹谋了那么多年,怎也不会想到,他母亲没有等到那一天。
那副原装着他的棺椁,却装了他来不及唤上一声的生母。
自他母亲死后,父皇便整日浑浑噩噩,荒废朝政,只守在那副棺椁前,一坐便是一日。
甚至没过多久,他向来不信命的父皇,却以黄金万两为赏,在海内四国大肆搜寻会逆天改命之术的方士。
圣旨一下,大批真假方士见钱眼开,纷纷涌入皇城,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方士进入乾云殿,但最后都会以欺君之名被拖出去身首异处。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为了那万两黄金趋之若鹜,如此半月,竟真有人自那乾云殿中活着走了出来。
也不知那个方士在他父皇面前道了什么荒唐话,他父皇将自己闭锁起来,谁也不见,只日日若游魂般在殿内供香。
整整两个月,天子不理朝政,朝臣纷纷上奏无果,便求到了他处。
生母去世,喻淮旭亦痛心入骨,但他还是强忍悲恸,去了乾云殿,这个曾经的天子寝殿已被搬空,只余下一副棺椁,一张供桌和两侧的长生烛。
供桌上香烟袅袅,他那昔日威仪沉肃的父皇此时却失魂落魄地靠坐着棺椁,双目空洞无神,面色苍白,身形瘦削,若一具行尸走肉。
似是听见动静,他侧首看见他,笑得苍白无力,他说“旭儿,来看你母亲吗?朕每日陪着她,她甚至一次都不愿来朕梦里,就算是来骂骂朕也好”。
喻淮旭本是来劝他的,听见这话,却是喉间一哽,只颤声唤了句“父皇”。
“她想必是恨极朕了,可谁让朕瞒了她一辈子呢。”成则帝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最开始,朕是为了保护她才不告诉她真相,可到后来,时日越长,朕便越说不出口,怕你母亲不肯原谅朕,朕便想着,等解决苏家的事再告诉她也不迟,却没有想到,竟是没有这一日了。”
他说着说着,蓦然笑出了声,“不,不对,从来只是朕自以为是罢了,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母亲好,将她强硬地囚在身边,却从未问过她究竟是如何想的,所以,朕到底是遭了报应,自作自受……”
喻淮旭强忍下泪意,在成则帝面前缓缓蹲下,“父皇,母亲已经没了,您折磨自己又有何用。”
成则帝自嘲一笑,眸中透出几分狠厉,“朕也知或许无用,什么命,什么气运,都不过是借口,是朕没有保护好她罢了。早知如此,朕何必做什么明君,当初就该一剑砍了苏婵,管什么战火纷飞,百姓安宁……”
他顿了顿,抬眸看着喻淮旭,面露悲哀,“可是旭儿,朕不得不信,若朕所谓的气运能让你母亲来世过得好,朕什么都愿意给她,就连这条命……朕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喻淮旭在乾云殿坐了很久,亦听他父皇喃喃地说了许久,到最后他便不再劝了。他知道,不管是谁,都再劝不动他的父皇,打他母亲死的那一刻起,他父皇的心也跟着彻底死了。
他父皇久不临朝,朝野动荡,虽有他这个太子监国,但他到底年幼,没过多久,东边诸王蠢蠢欲动,大有造反之势,甚至假借太皇太后寿辰之名私自进京。
正当他烦恼如何将这几位野心勃勃的叔父赶回封地时,他父皇一剑捅死了那个他好容易寻来的方士,终是出了乾云殿。
不过四个月,他父皇已是瘦脱了相,那身黑色常服教风一吹,裹在身上,好似立在那儿不过是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罢了。天子重新接手朝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好生准备太皇太后的寿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诸王。
寿宴那日,东边诸王齐聚筵席,多年未见的兄弟重聚,成则帝龙颜大悦。
酒过三巡,成则帝一时兴起,提议在殿中与宁王对剑助兴,点到为止。
分明是表演,成则帝却几乎剑剑直指宁王要害,在宁王苍白的面色中又笑着将剑移开,好似戏弄他一般。
就在收尾之际,成则帝手中的剑再次指向宁王咽喉,这次却是未停,眼见剑尖即将刺入血肉,宁王不得不提剑还击,不料下一瞬,成则帝再次收住了剑,而他的剑却是直直刺入成则帝的心口。
鲜血四溅,殿中一片惊呼,喻淮旭飞奔上前抱住了自己几欲倒地的父皇。
紧接着,萧鸿笙带兵攻入,以刺杀陛下,叛乱谋反的罪名拿下了宁王和其他两位王爷。
喻淮旭看着鲜血止不住从他父皇胸口流出来,怎么也捂不住,终究绝望地哭出了声儿,他很清楚,方才宁王那箭,他父皇本可以躲避,他是自己迎上去的。
他父皇从一开始便存了寻死的心。
他父皇躺在他怀里,抿唇笑了笑,艰难道:“朕才发现,一眨眼,你竟长这么大了……旭儿,除了你母亲,父皇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父皇无法为你做太多,只能用这将死之身最后为你铲除几个障碍,将来的路便要你自己走了……”
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喻淮旭总觉得,他父皇应是透过他,看到了他母亲的影子吧,以至于最后离开时,都是笑着的。
他父皇遇刺驾崩后,宁王等人也很快因谋反叛乱被处以极刑,年仅十六岁的他在十一叔和十三叔等人的帮助下登基,次年改年号为洪靖。
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他母亲为太后,与他父皇合葬皇陵。可即便如此,母亲和父皇的死,就如梗在他心头拔不掉的刺,令他常常梦魇,夜不能寐。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当初喝的那碗银耳汤毒性太强,即便提前饮了解药,身体里仍是存了余毒,这毒本有得可治,可他整日郁郁难寐,身子渐弱,终是让毒快速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到底在他身上留了病根。
仅继位三年,他便常是夜咳不止,他知道,自己大抵是长寿不了了。
群臣上奏请他选秀立后,他却是一拖再拖,后宫始终空悬,年岁一长,外头到底生了奇怪的传闻,贴身内侍孟九说给他听时,他也只淡然一笑,继续埋头批阅奏折。
他自没有龙阳之好,只这病弱的身体,没必要拖累他人,更没必要拖累他心爱的女子。
无人知晓,十五岁那一年,他出宫去寻老师,曾在裴府花园里,遇见了一个明媚的小姑娘,一见倾心。
他本想着,等她再大一些,便请父皇赐婚,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他还要将她带到自己的母亲面前,给她瞧瞧她未来的儿媳。
但后来,他没能等到她长大,却已是物是人非,母亲没了,父皇也死在了他怀里,他看来也活不到太长久的岁月。
于是,他亲自为她挑了一个好夫婿,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春日里,远远目送她上了花轿,嫁予他人。
那个姑娘,就叫裴觅清。
洪靖六年,喻淮旭下旨封赵王嫡次子皇太弟,召其入宫,亲授政事。
他在位十二年,也寂寞了十二年。
他是在二十八岁那年死的,死前,他让孟九扶着他去了东宫,最终,在这个与他母亲和父皇拥有最多回忆的地方,想着十六岁前最快乐的日子,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和父母亲团聚。
*
打听说旭儿在尚书房晕倒,碧芜就险些打翻了手上的杯盏,她也不管外头天寒地冻,没披大氅,就疾步往旭儿住的寝殿而去。
方才踏进去,看见正在替旭儿把脉的孟太医,碧芜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皇子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此时旭儿正躺在床榻上,全身滚烫,额上却冷汗直冒,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神情颇为不安,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孟昭明诊断了半晌,拱手道:“小皇子或是不意受了凉,风寒入体才会如此,微臣先开几贴退热的药,暂且服下,看看药效如何再做调整。”
“多谢孟太医了。”碧芜在榻边坐下,接过姜乳娘递过来的帕子,替旭儿拭了拭额上的汗,哽咽着连连唤了他几声,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口也跟着难受,一阵阵闷痛起来。
孟昭明拟好药方,递给宫人去太医院抓药,然侧首瞥见坐在那厢的皇后娘娘正难受地用手捂着胸口,不由得蹙了蹙眉,迟疑半晌道:“娘娘,微臣见您面色不大好,要不让微臣替您诊断一番。”
碧芜听得这话,却是摇了摇头,如今旭儿病成这样,她哪还有心思给自己瞧病,“不必了,多谢孟太医关心,本宫不过是未睡好罢了。”
孟昭明在太医院待了少说也有十年了,是不是因为未睡好,他还能不清楚吗,他正欲再劝,便听一个低沉的声儿带着几分不容置疑道:“让孟太医给你瞧瞧!”
碧芜抬首看去,便见成则帝站在殿门口,见她看过来,语气顿时软了几分,“既是身子有恙,皇后怎能讳疾忌医,何况皇后也不想旭儿一醒来,便看见你病倒下吧。”
闻得此言,碧芜默了默,才颔首道:“那便劳烦孟太医了。”
她站起身,转而在那张红漆梨花木圆桌前坐下,将手搁在桌面上,让孟太医隔着丝帕探起了脉。
少顷,孟昭明抿了抿唇,缓缓抬首看了眼站在碧芜身后的男人,笑道:“娘娘没甚大碍,确实如娘娘所说,应是未睡好所致,用几副汤药调理调理,当是会缓解,只……臣瞧着娘娘平日或是忧思略重,需得放宽心才是。”
碧芜微微颔首,道了声谢。
孟昭明又开了张方子交给宫人,整理好药箱,出了殿门却是未走,等了一会儿,便见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康福出来,将他领去了御书房。
大抵一柱香后,成则帝才从小皇子的寝宫回来,直截了当地问道:“皇后娘娘的病情究竟如何?”
“回陛下,微臣瞧着,娘娘这病似是与太上皇的有些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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