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卟许胡来
她最近可老实了,什么错都没犯。但顶着吴大人难看的脸色,吴嘉悦把头低下,撩起衣摆缓慢跪下来。
她头低着,搭在腿面上的手缓慢攥紧,目光没什么焦距地看着面前的石板地面,哑声问,“娘,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还好意思说?
吴大人伸手摸向桌上的砚台,手都搭上去了又生生移开,拿了本空白折子,砸在吴嘉悦面前,“混账东西,你可真是长能耐了。”
吴大人气得不行,食指虚点着吴嘉悦问,“你是不是背着我跟长皇子有来往?”
否则很难解释长皇子为何无缘无故赏赐给吴嘉悦一方砚台。
吴嘉悦一愣,抬头说,“我没有。”
她是无能是无用,是比不上二妹,可她怎么会背着母亲跟长皇子往来。她们家可是坚定的皇女党,拥护的是皇上,她是没用,但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吴嘉悦一直都想表现给她娘看看,她也是吴家的一份子,虽说总是没成功,可不代表她会背叛吴家。
“那你跟我说说长皇子为何夸你?”吴思圆指着那方砚台,脸上的肥肉都因为动怒跟着颤动,“还赏了你这么个玩意。”
她拍着桌面,“你可知道,就因为这个砚台,坏了我多少事!动摇了多少人跟随我的决心!”
吴嘉悦怔怔地看着砚台,也是疑惑,同时心头又有股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喜情绪,“长皇子夸我?”
“对,长皇子听谭柚那个蠢货说,说你最近很有长进,只要坚持下去定能考上举人。”吴大人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看向跪在地上的吴嘉悦,“就你,我是你娘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吗?”
“你说说我给你请了多少夫子,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学进去过?”吴大人满脸恨铁不成钢,“现在谭柚说你有长进,是哄谁呢,别说我,就是你自己信吗?”
吴大人还在说,“我都没指望你有什么成就,咱吴家也没指望将来能靠你,但你怎么就不能跟你二妹学——”
吴嘉悦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她听到这儿猛地抬头,头回大声反驳,“为什么我就不能有成就?”
她看着自己坐在书案后面的母亲,问出心里话,“我怎么就不能有成就?我怎么就不能被人夸奖了?”
“谭柚她说错了吗,我昨天背书就是比苏虞聪明,她们都……都夸我,怎么到您这儿我的进步就是过错了?”
吴嘉悦说到中途哽咽了一下,拇指指甲掐着食指,才继续说下去,“我本来很喜欢二妹,但现在我们姐妹俩关系闹僵,就是因为您处处偏心,只能看见二妹的好。”
她反手指着自己,“我是废物,是蠢货,我不配生在吴家行了吧!”
吴嘉悦心头积攒已久的怨气,在今天终于爆发。她一向都是忍受母亲的斥责跟贬低,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不行。
可这两天,她分明努力了,也表现的没有那么差。刚才进书房前,吴嘉悦心头的那份轻盈期待跟满心欢喜是前十几年都没有过的。
她以为自己进步了,甚至还处处为吴家着想,这回好歹能得到母亲一声称赞,结果,劈头盖脸下来的是呵斥跟指责。
谭柚说错了吗?为什么谭柚跟长皇子都能夸她,她母亲就不能?
“人莫知其子之恶”这句话在她娘身上从未体现过,或者没在她身上体现过,她娘倒是挺器重她二妹的,而她在她娘眼里浑身都是缺点跟不足。
她就这么不堪吗?
吴嘉悦眼泪就这么流下来,视线模糊地看着她娘气得从桌子后面起来要打她。
她倔强地跪在地上,声音嘶哑地问,“您是不是特别后悔,当初我爹生下我的时候,您没掐死我,这才留我在世上丢人现眼?”
“你个混账东西,我就教你这么跟我顶嘴的?”吴大人胸膛剧烈起伏,心头被吴嘉悦说的是又难受又生气,抬手就要抽吴嘉悦的脸。
她这么严厉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吴嘉悦好。
吴嘉悦身为吴府嫡长女,自己对她严厉些不是应该的吗?就她那点小进步,自己要是再夸两句,她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
带风的巴掌朝自己而来,吴嘉悦咬紧牙闭上眼睛,只有嘴唇委屈地发抖,但心里却半点不后悔,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痛快感。
她觉得今天肯定要挨打,直到那巴掌被迫停在脸边几寸远。
吴嘉悦心脏缩成一团,迟疑着睁开眼睛,眼皮子都在颤动,就怕刚抬头迎面而来的就是重重一巴掌。
她缩着肩膀看过去,就见扇向自己的那只手被人拦住。
谭柚站在吴嘉悦身边,伸手握住吴大人的手腕,分毫不让,皱眉询问,“吴大人,有什么事是言语解决不了,需要动手解决的?”
吴嘉悦视线缓慢往上仰头看谭柚,谭柚脚步越过她膝盖半步远,就这么挡住她半个身子,腰背挺直,一副保护的姿态。
吴嘉悦怎么都没想到,谭柚会站出来保护她,像师长维护学生一样,坚定地站在她面前,无惧吴大学士的官威。
吴嘉悦刚才强撑着的那口气散去,脊背一弯往后跌坐在脚上,偏头将脸埋进肩膀衣服里,险些没忍住哭出声。
第21章
“我跟你母亲说话,你先出去。”
吴嘉悦进去后, 苏虞白妔跟苏婉三人一直等在门口,迟迟不见有人来引她们进去。
本来等就等了,像她们这种家世出身的人, 能站在吴大人书房门口等候接见已经是她们的荣幸, 哪里在乎等的时间长或者短。
直到听见里面有扔东西跟厉声训斥的声音传出来。
苏虞都吓了一跳,双手捧着小心脏直呼, “乖乖。”
虽说平时苏大人打她都拎着耳朵训,可跟吴大人呵斥吴嘉悦这阵仗声势比起来, 苏虞完全相信自己是她娘亲生的。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紧接着你推我我推你往廊下走。瞧见吴府下人朝这边看过来, 苏虞讨好笑笑,抬手指了指头顶太阳, 轻声道:“太热了, 这底下凉快。”
下人微笑,虽没说什么,可将头转回去的时候, 眼底的不屑跟鄙夷写的清清楚楚。
白妔这脾气, 刚要瞪回去, 就被苏虞一把拉住,她摇头,“别给阿柚添麻烦。”
她们在吴府学习功课是因为谭柚带她们来的,回头要是跟吴府下人起冲突, 吴府看不起她们没什么,总不能连阿柚的脸一起丢了。
三人站在廊下, 这才听清吴嘉悦带着哭腔跟反驳的声音, 那嘶哑的嗓音里全是自我怀疑和自我鄙弃的绝望, 听得三人一愣。
苏虞认识吴嘉悦有些年头了, 虽说身份差距比较大,可到底是都在京城长大的,偶尔出来玩的时候会碰上。
吴嘉悦就是个纨绔,在外人面前从没低过头。
她们都觉得吴嘉悦身为吴家嫡长女,日子过得应该极其舒坦,虽说不学无术,可是吴家的身份地位完全允许她不学无术纨绔逍遥一生。
京中世女们,谁没羡慕过吴嘉悦?
谁成想,她张扬猖狂的背后,是吴大人窒息的打压跟严厉的训斥。
苏虞觉得要是自己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要么成材要么发疯,但她迟早会忍不住提着刀把她娘给砍了。
听着书房里的动静,一时间她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就在苏虞都想不出法子的时候,谭柚过来了。
谭柚先是去吴嘉悦的院子,没见着四人这才来书房这边。
苏虞连忙颠颠地踮着脚轻声朝她跑过去,用扇子遮嘴小声说,“吴大人在骂吴嘉悦。”
谭柚皱眉,将手里的桃盒递给她们,“给你们带的。”
说完便提起衣摆踏上台阶,无视门口试图阻拦的下人,直接进去。
她到的时候,吴大人刚抡圆了胳膊要打吴嘉悦。
谭柚一个健步上前,伸手握住吴大人的手腕,将这一巴掌拦下。
谭柚也是接下这一巴掌,才发现吴大人用了十成的力道。这要是打在脸上绝对会肿,没个几天怕是消不了。
打人不打脸,何况是亲娘。
顿时谭柚眉头拧的更紧。
谭柚拦下吴大人的时候,书房里安静了一瞬,唯有吴嘉悦压抑地吸气声。
谭柚往前半步挡住身后的吴嘉悦,慢慢推开吴思圆的手,“吴大人,有话可以好好说,有时候巴掌并不能起到好的教育作用。”
吴思圆也愣了下,视线落在谭柚那张平静淡然的脸上,“谭、驸、马。”
她这三个字音咬的极重,讽刺之极,“怎么连我府上的私事也要管?”
吴大人转身往后,肥胖的身子重新坐回书案后面的椅子里,“劳烦谭翰林先出去,等我跟我女儿说完话,再让她去接受您的教导。”
吴大人今天本就不畅快,说的话句句讽刺。谭柚这是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她。
“那我更要跟您谈谈了。”谭柚转身撩起衣摆半蹲下来,伸手把地上的吴嘉悦扶起来,温声说,“我跟你母亲说话,你先出去。”
苏白苏三人一直等在门口,听见这句话,苏虞跟白妔飞快冲进来,一人架着吴嘉悦一条胳膊往外抬。
苏虞硬着头皮,根本不敢看吴大人的脸色,她怕自己会被吓得当场哭出来,“快快快,大人说话咱们小孩别听,咱们先出去吃点桃解解渴。”
苏婉见三人出来,立马将门关上。
直到感受不到吴大人那凌迟在人身上的刀子目光,苏虞才脱力地坐在台阶上,劫后余生一般,“吓死我了。”
她抬手拍拍旁边的吴嘉悦,深表同情,“你也不容易。”
吴嘉悦根本没心情跟她耍嘴皮子,双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哑声问,“她不会有事吧?”
“你说谁,阿柚吗?”苏虞掏出扇子,用力地给自己扇风,眼神乱瞟,“我觉得应该没事,阿柚既然让你出来,定然有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不过是怕吴嘉悦在里面被她母亲用言语再羞辱一遍。
四人坐在外面,谁都没说话。
明明谭柚跟她们年龄相仿,甚至还小她们几天。而现在,却是她用挺拔如青竹的身躯护着她们。
对吴嘉悦来说,吴大人堪比洪水猛兽,比那致命的刺客伤人还要深。现在,谭柚用一扇门,远远的将她隔在外面,不让她直面吴大人的火气。
吴嘉悦喉咙发紧,单手遮住脸,半天没抬头。
刚才谭柚蹲下来扶她的时候,细心地为她挡住书案后面吴大人的冷脸,掌心托握着她的手臂扶她起来的那份力道,让吴嘉悦说不出的踏实跟安心。
她那一瞬间便觉得,谭柚就是她的夫子。
苏虞几人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吴嘉悦身边陪着她。
书房外面没有声音,书房里面却剑拔弩张。
吴思圆冷冷地看着谭柚,她能忍谭柚一次两次,不代表能忍她第三次。
别看她身形肥胖,在谭老太傅面前做小伏低的时候看起来格外和颜悦色极好相处。可吴思圆到底是身居高位之人,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那种压制性的气势却极为唬人。
这也是谭柚让吴嘉悦出去的原因。
谭柚能猜到吴大人生气的原因,声音不疾不徐的开口,丝毫不惧,“吴大人身为翰林院的大学士,应当知道,‘穷不怪母,孝不比姊,苦不责夫,气不凶女’这句话。”
吴思圆皮笑肉不笑,“谭翰林这是在教我怎么做人?”
谭柚这摆明了是说她把在官场上受的气撒在吴嘉悦身上。
不管是作为翰林院的大学士,还是作为吴嘉悦的母亲,吴思圆的尊严跟骄傲都让她没办法接受这句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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