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卟许胡来
吴思圆不敢说话,只弓腰低头。
司芸绕过书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朕那儿还有两盒新进贡过来的珍珠,葡萄大小的个头,放在库房也是积灰,吴大人用不着,那就送给吴贵君用,随他拿去做些首饰衣服什么的,男子家都爱这些。”
吴思圆随着司芸走动微微挪动脚尖调整所面向的位置,这会儿听司芸提起吴贵君,眼睛才有了些光亮,行礼道:“臣替贵君谢皇上赏。”
“对了,朕今个见到嘉悦了,在谭柚的接亲队伍里。”司芸看向吴思圆,语气宛如一个欣慰的长辈,“这一眨眼,嘉悦长大了啊。”
吴思圆心道来了。
但比起司芸的不闻不问,吴思圆宁愿司芸多提一嘴。这至少证明吴家对于皇上来说还是有些用的,总好过沦为跟柳家一样的下场,成为弃子。
“皇上您是不知道,这孩子把事情瞒到今天早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我这嫡长女,念书不行做事不行,就一蠢货净知道干些蠢事,被苏虞那几个孩子一煽动,直接头脑发热跟人接亲凑热闹去了。”
吴大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就差拍大腿指着吴嘉悦的鼻子大骂,“都多大人了,玩心这么重,将来我可如何把吴府托付给她。”
“你也别生气,嘉悦到底年纪不大还需要成长,”司芸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上位者姿态尽显,“再说了,她跟谭柚玩得好跟谭府走得近也不是坏事。孩子嘛,只要不犯大错,随她去。”
吴思圆连连点头,“是是是,臣知道了。”
“朕今天过来,也不是为了嘉悦接亲一事,”司芸道:“爱卿可知道黄河一带发大水的事情?”
“臣自然知道,只是皇上,黄河一带本就临近黄河,夏季汛期已经是常态。莫说我朝,古往今来那个地段夏天都发大水。”
所以不是大司的问题,更不是皇上司芸的问题。
吴思圆道:“让地方官员注意一下,做好抗洪救灾防止灾后瘟疫的工作就是,算不得什么稀罕的大事情。”
她说的越是风轻云淡,司芸心头就越舒坦。往年这些事情她都懒得过问,只是今年多少有些不同。
翰林院已经执行新政,甚至考核了两轮,里面无能之辈差不多全部替换出去,留下的都是有真本事的人。
从翰林院到六部,整个朝堂官员正在慢慢换血,随后便是地方官员。
也正是因为此举,长皇子的威望在这些文臣心中上涨不少,都说新政治疗了翰林院“光拿俸禄不办事情”的顽疾,挽救了翰林们“翰(闲)仙人”的名声。
虽然也有骂的,可骂声都是些无用之流,声音传不进朝堂。
在此前提之下,如果秋闱考卷还是按着司牧的那套来,那选进来的新生血液便全是跟他一样想法的人,到时候大司还如何延续如今的国策?
司芸能接受司牧整治翰林甚至整治群臣,但不能接受他动国本,不接受他把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全部推翻,那到时候她这个皇上岂不是成了帮凶,帮他背叛祖宗?
司芸听完吴思圆的话微微颔首,手指敲着椅子扶手,“若是往年还算罢了,今年可不能有灾民进京的事情发生。”
她抬眼看吴思圆,“否则朕那弟弟更有理由拿此事做例子,非要用他那套考卷,朕也很是头疼啊。”
吴思圆笑了,“皇上放心,您的治理之下怎么会有灾民这种东西呢?有的都是富饶安居的百姓。”
“所以咱们才要继续沿用祖宗的治国理念,万万不可轻易乱动,否则动摇国本,大司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基业全都没了。”
这话说到了司芸心里,这就是吴思圆比柳慧箐聪明的地方。
“只是朕那弟弟……”司芸状似无奈。
“长皇子少年心性,被周大人她们一怂恿,便想着做出点什么政绩来证明男子身份也可执政。其实在臣看来,长皇子不过就是想表现自己而已。说是为国为民,到头来还是为自己。”
吴思圆腰背不知何时已经挺直,两手搭在肚子上,以说体己话的口吻说道:“皇上,臣说几句胆大冒昧的话不得不说,希望您跟长皇子不要介意。”
司芸心情不错,“今日这书房中就你我两人,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
吴思圆这才道:“皇上您贵为长皇子的皇姐,又是咱们大司的正统天女,小事纵着他也就罢了,但像是秋闱这种关乎国本的大事,可不能由着长皇子乱来。”
“他现在敢在秋闱中询问赋税改革一事,想着增加一成赋税以及有偿征兵,往后想的可能就是跟邻国开战了。战争关于大司全部百姓,岂是玩闹之事,说打就能打的?”
“我们跟邻国向来互通友好,井水不犯河水,长皇子若是贸然征兵,恐怕会让邻国误会。到时候战事一起,百姓流离失所,您岂不是要替他背负起这劳民伤财的骂名?”
吴思圆见司芸若有所思,这才行礼道:“臣一时有感而发,说得稍微多了些,可能话说的也比较严重,希望皇上莫怪。”
“臣这终究都是为了大司好,为了百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司芸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捏着下巴,眼睫垂下,“朕那弟弟,终究是年轻了些,不知道安稳才是民心所愿。”
“行了,朕出宫已久该回去了,”皇上站起来,顺手将桌面上的秋蟾桐叶玉洗拿上,在掌心中掂了下,同吴思圆说,“这个朕喜欢,就先拿走了。赶明个朕把朕那个白玉荷叶式笔洗拿给你。”
吴思圆立马道:“谢皇上。”
吴思圆把司芸送到府门口,一直站在台阶下目视司芸的马车走远才松了口气,心道总算把这关渡过去了。
她出了一身的汗,中衣背后全湿透了。
伴君如伴虎,不止长皇子是老虎,司芸也不是只小猫。
司芸是低调出宫,连马车上都没挂上象征着皇家身份的明黄灯笼。
回宫前,司芸特意绕了一下路,马车远远停在谭府对面的巷子口。
宫侍撩起车帘,司芸抬眸朝外看过去。
离那么远,司芸都能感受到谭府的那份喜庆热闹气息,宾客们欢笑的声音远远传来,虽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却知道她们心情极好。
司芸把玩着手里的秋蟾桐叶玉洗,这玉洗是真的不错,手感温润让人摸着爱不释手。
可惜……
司芸将玉洗随手抛给宫侍,淡声道:“毁了吧。”
她让宫侍落下车帘,懒洋洋地往后一靠,眼睑顺势垂下,声音听不出多余情绪,“回宫。”
“是。”
马车远去,谭府的热闹依旧,直到晚上亥时左右,婚宴上才陆续有人离席。
谭家主子们在门口将客人送走,谭府下人则是打扫庭院里的狼藉。
直至子时末,谭府才算真正忙完。
府邸里安静下来,唯有挂在主院里的灯笼火红热闹依旧。
在这片深夜寂静中,司牧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满头是汗。
那种光亮逼近,热意舔舐身体的感觉过于深刻痛苦,以至于他忘不了。
忘不了前世皇宫的满天火光,忘不了在敌军铁骑下挣扎哀嚎的百姓,亦忘不了亡国的那份悲恸跟愧疚。
终究是他辜负了母皇,辜负了她的期望,辜负了大司的将士们跟全部百姓。是他不够坚定,是他过于在乎世人的目光,这才误了国。
司牧单手捂着胸口,还没等那份绝望内疚的痛苦情绪蔓延开,便感觉到脸上有凉爽的清风拂来。
温柔的风将脸上热意吹散,将他满头汗水冷却下来,把他从真实跟梦境中拉出来。
司牧恍惚了一瞬,呆愣茫然地顺着风拂来的方向看去,哑声喊,“阿柚……”
“嗯。”谭柚手腕转动,拿着蒲扇给司牧扇风,温声问他,“做噩梦了?”
她独有的不疾不徐的说话语调,让司牧狂跳的心脏缓慢平息。
几乎是司牧刚从床上惊坐起来,谭柚便醒了,她伸手将床边的蒲扇拿过来,轻轻给他扇风。
司牧呆呆点头,浓密的眼睫落下,“好可怕好可怕的噩梦,梦醒后心脏都是疼的。”
谭柚拿着巾帕,凭借直觉跟猜测司牧坐起来的高度,给他擦拭额上汗水,“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也没跟他说梦都是假的,也没问他什么梦,只问她自己现在能为司牧做些什么。
谭柚也许不懂花言巧语的浪漫,可她给的都是简洁又直接的关怀。
“抱抱我,”司牧心里一软,伸手环住谭柚的腰,将自己贴在她怀里,低声说,“我好难受,抱抱我就好。”
以前都是胭脂抱他,现在换成谭柚,司牧这才发觉女人跟男子的身体是真的不同。谭柚的怀里是柔软的,带着沐浴后的清爽冷香,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
司牧紧紧环着谭柚,垂眸轻声说,“阿柚,我去把灯点上吧,我渴了。”
因为刚才谭柚的巾帕擦到他鼻子上了。
司牧在谭柚怀里蹭了蹭,昂头亲了下她的唇瓣,“我刚好下去喝水。”
谭柚轻拍他后背,将腿蜷缩起来给他让出路,“好。”
司牧在夜里是能看得见的,哪怕看不到人的具体表情也能看到人的大概轮廓。
谭柚好像就不行,但她依旧迁就着自己,把屋里所有的烛台都熄灭了,连带着院子中能映进屋里来的灯笼,都找人取了下来。
所以她给他擦汗的时候看不见他的额头在哪儿,只凭着感觉摸到了鼻子。
司牧抿唇穿鞋站起来,走到床头不远处的灯架那儿。
他不喜欢夜里有光,因为任何光亮都能让睡熟的他想起那夜滔天大火,所以司牧多数时候都是蒙头睡觉,既看不见任何光亮,又感觉狭小空间里的自己足够安全。
现在,他伸手拿过火折子,将灯架上的烛台点亮。
微弱的火苗在黑夜中摇曳往上,从小小一点的红色光亮变成一簇火花。
随着烛光亮起,司牧看到的不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也不是灼到眼前的炙热火光,而是满目喜庆吉利的大红色,这抹红色彰显着屋里主人对喜房布置的认真跟仔细。
今夜,是他跟谭柚的大婚夜。
司牧呆愣地站在灯架前,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底的通天火光变成了眼前的红色,耳边的厮杀惨叫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今天震耳欲聋的唢呐声。
那声音在耳边极为聒噪霸道,像是要把他脑海里其余的想法跟声音都挤出去,只留下那简单又欢快的“抬花轿”曲子。
司牧忍不住跟着脑海里的旋律轻轻哼,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
他把火折子熄灭放回原处,又端来两杯清水坐在床边,他一杯,谭柚一杯,两人就这么面对面轻轻抿着。
“阿柚,我们明天要早起吗?”司牧好奇问。
谭柚摇头,“不用,祖母说你难得休息,让你睡个好觉,不准任何人来打扰,你什么时候睡醒,谭府什么时候敬茶。”
司牧眼睛一下子弯起来。
他往前蹭,将下巴搭在谭柚肩上,低低软软地声音说,“阿柚,我做完噩梦心脏好疼,像是浸水后的棉花枕头,又沉又重,闷闷的不舒服。”
谭柚侧眸问,“要叫大夫吗?”
“想让你帮我揉揉。”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司牧微微往后退一些,单手撑着床板看谭柚。
他像是无师自通,又或是跟谭柚平时的接触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每每他想做点什么的时候,都会这个姿势,昂脸抬眼看她。
既无辜乖巧,又单纯无害。
昂头看你,放低姿态,满心满眼都是你。
司牧把这个动作拿捏的极好,以至于谭柚主动把自己说看大夫的话忽略掉,抬手掌心贴在司牧心脏处,轻轻揉。
司牧得逞地眉眼弯弯,“还是疼,可能要亲一下才能好。”
谭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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