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步长安
温御在他紧张的眼神中,优雅地拿起筷子,最先伸向的是那道看上去颜色浓厚的爆炒羊杂。羊杂脆嫩,滋味香辣,较之羊肉亦不逊色。
“确实极好。”
“郡王请。”叶庚长松一口气,赶紧替温御倒酒。
竹香四溢,不压酒香。
不愧是贡酒,当真是酒中极品。
叶庚虽不好酒,却也能品出此酒的清雅甘醇。似他这等品阶,莫说是稀少的上等贡品,便是往年产量较多进贡最多的贡品他也未曾沾过一星半点。以往同僚私话,也曾听其他人提及一些,诸如布料果品之类,言其何等稀世何等甘甜。那时他除去羡慕向往,再无别的心思。
酒过三旬,他胆子略大了些。
借着此酒,提及璋王,说起寅州风土人情。温御不是搭上一两句话,足已让他信心倍增。这一把酒言谈,竟是持续到了子时。
男人们在堂屋吃酒,叶氏和两个女儿在房间里说话。
叶娉分线,叶婷学描样。
叶氏拿着一个绣绷,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看到两个女儿不甚娴熟的样子,不知是愁还是无奈。
娉娘还好,女红不成,厨艺尚可。婷娘因着体弱,从小到大除了习武强身,竟是什么也没有学过。如今世人皆知婷娘力气大,往后她可怎么和相看的人家说道。难不成说我女儿样样不成,唯有一把子力气?
烛火暖黄,晕染着母女三人,一室的温馨静好。
叶娉有些熬不住,不太雅观地打着哈欠。
叶氏终于逮到由头,从女子言行举止说到女红,又从女红说到贞贤淑德,仿佛是一气想将那些礼教规矩,为人处事的种种忌讳一股脑塞进姐妹俩的脑子里。
外面月已中天,叶家堂屋灯火依旧。
酒喝了半坛,温御清冷如故,叶庚舌头略大。
“娉娘这孩子心眼实…但她是真心喜欢郡王。若不是为情所困,万般由不得自己,她也做不出那些事。”
温御垂眸,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杯中的琼浆玉液打着旋。
那个小骗子,果然骗过了所有人。如此也好,世人皆知她心悦自己,哪怕是假的,天长日久也是真。
他眸色渐深,如万籁归于黑夜。
子时三刻,酒香渐散。
温御起身告辞,叶庚赶紧相送。
偏房烛影重重,隐约还可听见女子低低的说话声。零零碎碎听不真切,不时还夹杂着哈欠连连。
叶庚吹了凉风,酒气散了一些,听出那哈欠正是出自娉娘,当下有些赧然。他见温御目不斜视,耳不旁听,暗自庆幸郡王同娉娘不熟,应是听不出那哈欠是何人出声。
他将身份尊贵的未来姑爷送出门,待到公主府的马车远去,他依旧处在能与对方酒话朝政的兴奋激动之中,望着自家不大的一方宅院,无端生出几分豪情与志气。
正所谓老夫白发亦有志,敢与诸才话古今。因着前些日子备觉心灰意冷的仕途之心,此时竟踌躇满志不减金榜提名时。
翌日上值,柳大人又主动与他闲聊。
柳大人好酒,说起璋王进京一事,自然会提到寅州贡酒琴山金竹。柳家门第不低,但却不是顶极世家,自然是够不上御赐此酒的资格。
“也不知那酒,比之玉竹春如何?”
玉竹春亦是好酒,但非贡品。
叶庚尽量神色如常,声音也是。“那酒较之玉竹春更为清冽,竹香也更浓郁一些。”
柳大人先是沉浸在自己的神往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无震惊地问道:“叶大人如何知道那酒的滋味?”
“昨日承天来看下官,提了一坛子过来,眼下还余了半坛。柳大人若是不嫌弃,下官匀一些给你。”
“承天?”柳大人愣了一下,倏地睁大双眼。
叶大人说的承天,是温郡王!
这个叶大人,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
璋王入京之后,先是进宫面圣,然后是祭祀皇陵。阖京上下对这位深得帝心的王爷的关注甚多,大到王爷祭陵之时哭至晕厥,小到王府新栽了一棵云松。桩桩件件,无一不是津津乐道口沫横飞。
日子一日又一日,叶娉和温御的婚期步步逼近。
自打那日送酒过后,两人再未见过。叶娉便是足不出户,也听说了不少他的事情。比如陪同璋王祭陵,比说被璋王请去观赏云松。
婚期紧迫,她要做的事太多。
先是去近郊的庄子上巡查一番,挑选了一个得用的丫头和一个陪嫁婆子。那丫头是她一眼看中,虽黑瘦但力气不小,取名三福。婆子姓曾,人称曾娘子。曾娘子的男人是庄子上的小管事,瞧着有几分镇得住场子的手段。
安排好这些,她再去看京中的两处宅子和三间铺子。两处宅子都是四进,皆在闹中取静的好位置。三间铺子地段都极好,且都是布行,其中一间正是她藏身过的那一间。
从她第一次去巡查庄子时,她就发现有人跟着自己。那两人被她发现行踪之后说是受温御之命,还说主子交待过若是行迹暴露也无妨,差事不能丢。
她很满意温御此举,备觉受用。
离大婚还有五日时,庆阳郡主的帖子就送至叶家。
叶娉反复看着帖子,神色不明。
这位庆阳郡主,为人颇有些一言难尽。书中提到温如沁与沈翎成亲之后,她居然趁着夫妻二人去国公府拜访时有意无意地接近沈翎。
这样的人,不宜结交。
她婉谢过后,解释说是自己近日忙着备嫁,一应宴请皆不会参加。还请送帖子之人代为转告,希望庆阳郡主体谅。
庆阳郡主如何揣测,旁人并不知道。
世人只知道叶娉拒了王府的帖子,是以有人说她托大,讽刺她小人得志便猖狂。也有说她上不了台面的,难登大雅之堂。
温老夫人听闻此事后,更是将她贬得一无是处,痛心自己的二孙子将要娶这么一位出身低又小家气的妻子。
对于这些是非传言,叶娉充耳不闻。
庆阳郡主举办的宴会过后第二天,便传出其与温廷之定亲的消息。听说温老夫人对这门亲事极其满意,逢人就夸庆阳郡主知礼又大方。
叶娉对此嗤之以鼻。
是骡子是马,日后便知。
……
婚期如约而至。
天不亮,叶家上下已起。
点嫁妆,备仪礼。
叶氏两眼肿如杏核,一看便知应是哭了一夜。叶母神色尚可,端坐一旁观看大孙女装扮。一品诰命规制的喜服,绣着圆形云鹤图。凤冠熠熠,其上二龙戏珠,左右各插一支五尾步摇,金珠流苏步步生花。
镜中佳人明丽艳绝,殊色惊鸿一笑倾城。
叶母频频赞叹,一是惊叹大孙女的美艳,二是惊讶大孙女不知何时生出来的贵气,再是感慨此女出自叶家,心中难免骄傲。
他日再回青州,必是要去叶家祖坟瞧瞧,是否真的冒了青烟。
妆毕,叶娉起身。
整理一番后抬颌而立,越显高贵。
请来做全福夫人的常夫人目露惊艳,不吝夸赞,“郡王妃这般容貌,实属难得。”
她这等身份,自是见过不少绝色女子。上至宫妃,下至世家宠妾。美艳者如韭菜常出常新,有的初时惊艳,过后尔尔。有的盛宠不衰,独冠群芳。
如叶家两女如此姿色者,委实不多。更难得的是,两女各有各的美,一个美得艳极又纯极,一个美得病态可怜。前者让人惊艳,后者让人怜惜,竟是恨不得左右兼顾,直叫人看迷了眼。
叶母性子爽直,有人夸赞自己孙女,她没有不附和的道理,“老婆子这两个孙女,着实生得好。”
常夫人与她一见如故,闻言好一番感慨,越发相谈甚欢。
盛朝婚例,女子出门之前,哭比笑更吉利。
叶氏最是哭得厉害,叶婷仅次之。若不是怕弄褶了叶娉的喜服,母女俩必定会过来抱着叶娉一起哭。
叶娉穿来数月,早已融入叶家。
她哭不出来,眼中却有湿气。见母亲和妹妹哭得伤心,遂安慰她们日后会常回娘家看看。谁料叶氏一听此言,泪水更多。
女子一旦出嫁,哪里似在娘家这般自在。公主府高门大户,规矩不知多少,娉娘这一嫁以后怕是想见都难。
叶家门外,一身郡王冕服的温御领着一众世家子孙接亲。宋进元为首,其次是常家大公子常慎言和沈翎等人。
如此排场,着实风光。
叶家在京中无亲,两个儿子又小,是以拦门之人请的是常家二公子常慎行和刘大人的儿子刘典。
饶是常慎行叫得欢实,摩拳擦掌要为难温御。但他与刘典面对温御等人时气势极弱,拦门之礼形同虚设。
接亲之人入院,顿时显得小院逼仄。
观礼之人有宾客也有附近街坊,众人热闹之余无一不羡慕叶家的运道。这般低微的门第,竟是攀上这样一门高亲。
日后哪怕是叶家院子再小,也不容人轻视。
吉时一到,叶娉顶着沉重的凤冠,一步步出了叶家门。
流苏不动,隔着一层红纱,她看见那个如松如竹的身影。长身玉立,皎冷如月,一想到今夜将要与这神仙男子一起共沉沦,她心里涟漪渐生。
既是赐婚,自有礼部官员唱词。
入耳皆是吉祥话,伴随着炮竹声声。家人的祝福和哭泣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此情此景,如梦一般不切实际。
叶娉入轿,端坐不动。
温御骑马,如高山凛凛。
帘落,轿起。
喜轿绕南城而过,再绕北城一圈,最后抵至公主府。一应繁琐的流程过后,叶娉似全身骨头散架般送进洞房。
方才高堂敬酒时,她记得温驸马手里抱着的是长公主的牌位。温老夫人未出席,说是病得起不来,怕病气冲撞了喜气。至于温夫人和温国公,她没怎么注意。眼下她累极困极,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强撑着走完最后的流程,她再也忍不住,一屁股靠坐在床上,手指都不想动。隔着红色的遮面喜纱,男人那张脸流光溢彩,身姿更是长身玉立。
这脸,这腿…
她浑身一热,似是又充满力气。
喜娘下人等早已清退,也未有习俗中的闹婚房之人。如此简化直接,所有人都不会觉得奇怪,只因温御平日为人一向如此。
世人不会知道,孤冷如他,亦有心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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