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心菜
全身的血液都逆流到了头顶,顾休休抬起颤抖的手,拔下鬓间的簪子,用力地握在手心里,掌心攥成了拳头,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她赤着足,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而后在不知不觉中就跑了起来。
朱玉在她身后追着,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女郎,女郎……您要去哪里?”
顾休休跑出了永安侯府,她似乎忘记了呼吸,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还有她急促不安的心跳声,砰砰,砰砰,清晰可闻。
她跑过了长长的巷子,足下被地上的碎石扎得淌血,她却像是没有了痛觉,径直向着四皇子府奔去。
倏忽,一个蒙脸的黑衣暗卫,不知从何处跳了下来,挡住了顾休休的去路。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蒙住脸的暗卫,虽然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却还是认出了他是秋水。
“让开——”顾休休的声音有些冷。
“殿下让我转告女郎,津渡王子用蛊术救回了宸妃娘娘的性命,如今宸妃娘娘已是被送回了北宫,虽伤得重,但目前性命无忧……”
秋水顿了一下,看着似乎有些失去理智的顾休休:“此事非四皇子所为,女郎莫要冲动。”
虽然只跟了顾休休短短几日,秋水却已是见过了很多面不一样的她。
冷静的她,聪慧的她,善辩的她,身陷绝境也丝毫不慌不忙的她……顾休休仿佛永远云淡风轻,哪怕险些被歹人玷了清白,出了房间却还有余力去关怀帮过她的山匪,又安抚下本该领罪受罚的他。
这份胸怀智略与洒脱率性,让她看起来很高,很远,似是仙人一般无欲无求,以至于令他以为她不会有太多在意的人或事。
直到方才看见她因为宸妃,而不顾一切,向前赤足狂奔的模样。
秋水忽然觉得,她似乎也没有那么高,那么远,又似乎添了几分血性,更有了这个年龄的女郎该有的模样——莽撞的女郎,冲动的女郎,不必深思熟虑,瞻前顾后。
见顾休休听完他的话后,一下沉默起来,秋水问道:“女郎现下可是要进宫去?殿下为您备了马车,停在……”
话未说完,被顾休休打断:“……太子昨日就知道了我阿姐受重伤的事情,对吗?”
她的嗓音低哑又有些破碎,隐隐还带着些强忍的哭腔,听得秋水怔住:“殿下昨日夜里才接到消息……兹事体大,太后命人封锁了消息,殿下将女郎转送回洛阳城,便去处理山匪的后续事宜,并非有意隐瞒女郎。”
大抵是元容知晓,以顾休休现在的心理状态,根本没办法接受宸妃重伤将死的事情,便没有第一时间将消息转达给她。
闻言,顾休休手中的簪子倏忽一松,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捂着脸缓缓蹲了下去,纤弱的身子抵在长巷的墙面上,不知是不是在哭,肩膀慢慢抖动着。
秋水让人去买了一双鞋袜,递送了她面前,目光不慎扫到了她雪白的脚背,他慌忙别过视线:“女郎先穿上鞋袜,回永安侯府梳洗过后,再去北宫也不迟……”
顾休休此时的情绪已是渐渐稳定下来——从秋水提到津渡王子时,她悬着的一颗心,便稍微放了一些。
但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愤怒。
倘若此事与四皇子无关,那山头上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什么山匪,还偏偏这么巧,就砍伤了顾月?
要知道,每年暮秋时,永宁寺附近山头上的山匪都老实的像是鹌鹑似的,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更别提出现在行宫附近的山路上了。
若不是虎头山上的大当家鼠目寸光,为了钱财就挑断了一当家的手脚筋,栽赃在了她身上,虎头山的山匪们也不会受大当家蛊惑,豁出性命劫持她和其他士族女郎们。
没遇到山匪,顾月却能身受重伤,又被津渡所救,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津渡是自导自演了。
可津渡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是想要死遁离开,又怎么忍心叫她阿姐真的被砍伤?
顾休休越想越气恼,她穿上了秋水递来的鞋袜,连脚底板上淌血了都没注意,伸手捡起了簪子,朝着永安侯府的方向走了回去。
回到半途,遇见了来寻她的朱玉,她此刻也没有心情跟朱玉多说。只吩咐了一句让朱玉去准备马车,便埋着头走回玉轩,稍作梳洗,换了身衣裙,坐着停在永安侯府外的马车进了北宫。
不知是不是这次山匪伤人的事情闹得,北宫外的护卫肉眼可见的增多了一倍,顾休休的马车被拦在了宫城外。
以往查过手牌,护卫就能放行,可这次顾休休拿出了顾家的手牌,护卫们却不认了:“圣上严令,除三品以上官员与太子殿下执手牌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北宫。”
顾休休总算知道为什么秋水要说太子殿下给她准备马车了——先前她气还没有顺过来,以为昨天上虎头山救她出来时,他就知晓了顾月身受重伤的事情,却对她只字不提,心中郁结,便打断了秋水的话,自己叫朱玉准备了马车。
现在看来,北宫外的护卫们只认三品以上臣子和太子的手牌,他就是因为知道她进不去北宫,才特意为她准备了东宫的马车。
今日不管如何,顾休休都是定要进去看一看顾月。她转身要走,正准备寻一处无人的地方,将秋水叫出来问一问太子备下的马车在何处,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唤:“……顾家女郎?”
她顿住脚步,回头看去,便见刘廷尉从北宫内走了出来:“还真是女郎,你是来……”他顿了一下,恍然想起什么:“你应该是来看宸妃娘娘的。”
顾休休点头:“正是。”
“女郎不必太过担忧,我刚从北宫中出来,宸妃娘娘有津渡王子以蛊术续命,性命无碍。”
说罢,刘廷尉将元容的手牌交给了护卫:“瞪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还不速速放行?!”
护卫们看到太子手牌,态度一下转变了,放下手中的长矛,躬身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女郎大人大量。”
顾休休愣了一下:“殿下的手牌,怎么在刘廷尉您这里?”
刘廷尉抬手摸了摸鼻子,心底暗道:那还不是因为某个人自己不敢来,怕她生气,又怕她进不去着急,便让他来此候着了。
就如秋水所言,元容送顾休休回了洛阳后,便去给铁牛那些山匪们善后了——此事牵扯重大,不管是何缘故,山匪们劫走了北魏权贵家族中的老夫人和女郎们是真,若是不费些心思断后,被送到别庄的山匪们也迟早被查出来。
谁料永宁寺那边又出了这档子事,等元容知道此事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
他连夜赶回了永宁寺,见到顾月已是性命无忧,便先隐瞒下了此事,想要等顾休休醒来再说。
而后就是秋水还没来得及禀告,朱玉就回了洛阳,将此事告诉了顾休休。
元容怕她会因为他有所隐瞒而气恼,先是让人准备了马车,又怕她一恼之下,不坐他备好的马车。
便又叫刘廷尉从下朝后,一直守在了北宫的入口,候着顾休休来。
元容特意叮嘱了,若是顾休休问起来,就说是到刘府上探望虞歌的时候,不慎将手牌落在了府中。
但刘廷尉偏不这样说,他笑嘻嘻将元容的手牌递给了顾休休:“哦,这个手牌啊,长卿怕你进不去,让我在这里等着你。”
顾休休:“……”
想不到太子殿下心思倒是细腻,不但给她备了马车,还想到了她万一不坐马车,就让刘廷尉在此候着。
可他为何要对她这样好?
……只是因为她将要和他成亲了吗?
“喏,给你了……”刘廷尉完成了任务,转身就要离开,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昨日多亏了女郎相助,内子才顺利诞下麟儿。再生之恩,无以回报,我欠女郎一个人情。”
说着,他向顾休休拱手作揖,行大礼,以示感激之情。
顾休休摇头,对刘廷尉虚虚一扶:“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长卿说了,女郎若是想要住在宸妃娘娘宫殿中照料,也不是不行。只是太后诞辰将至,西燕、南晋、苗疆等数国使臣,已是抵达了洛阳城,从明日起,一直到太后诞辰当日,怕是会进出北宫较为频繁……”
刘廷尉看了一眼顾休休的脸:“女郎有仙人之姿,貌比倾城,即便有暗卫护身,在宫中仍是需得谨慎些。”
顾休休这才明白过来,北宫外倏忽增添守卫,又严查手牌,并不是因为她阿姐重伤,与士族女郎们被山匪劫走也没有太大关系。
纯粹是因为各国使臣都到了洛阳,皇帝觉得不怎么安全,便增添了守卫,以防有刺客或是不轨之人见缝插针。
难怪那日在佛苑闹了场不愉快后,皇帝就连夜赶回了洛阳城——当时大多数人都以为皇帝是被贞贵妃和永宁寺住持给气走了。
这样说来,皇帝忙活着与各国使臣纠缠,大抵是没工夫管教四皇子了。
与刘廷尉告辞过后,顾休休便拿着元容的手牌,徒步进了北宫。
上次来北宫,与今日前后不过相差几日,可却像是物是人非,连那桂花树上的银桂叶子,都看起来多了几分萧条肃清。
长长的宫廊外,时不时被秋风卷下几片泛黄的树叶,一路走过去,并未见到几个宫人。
不知走了多久,顾休休停在了顾月的宫殿外,她抬头看着那殿门上落了灰尘的牌匾——永乐殿。
永乐,永乐,她的阿姐自从入了宫后,又可曾有一时开怀快乐过?
她推门迈过了殿门高高的门槛,走进去时,便看见了昏暗无光的大殿里,坐在窗棂后美人榻上的津渡。
他手里摆弄着尺素琵琶,似乎是在调试琴弦,修长的手指叩在细细的弦线上,时不时勾动两下,发出些清脆的琴音。
宫殿内的地上,平地躺倒着六、七个宫女,她们似是昏厥了过去,又像是中了什么迷药,嘴边隐隐泛着些白沫。
“你来了……”津渡没有抬头,却淡淡道了一声。
顾休休走了进去,没有看他,径直走到了内室的床榻旁。
她向来爱笑的阿姐,此刻正眉眼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皮肤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睫羽轻垂着,本该涂着口脂,透着嫣红的唇瓣,微微皲裂开来,泛着闷紫色。
寝殿内开了一扇窗户透气,一束光投射进来,却照不到顾月苍白的面容,只能看到空气中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光线下飞舞着。
顾休休弯下腰,替她掖了掖被角,一探过头,却看到了顾月颈下锁骨处的血迹。
许是刚刚有人为顾月处理包扎过伤口了,更换过的纱布崭新的白,却隐约透出斑斑血痕。
她又想起了朱玉说过的话——被山匪砍了数刀、怕是活不成了。
砍了数刀……顾休休难以想象,那被褥下遮盖住的身体,此刻该是伤成了什么样子。
她垂在锦被上的手掌,缓缓地攥成了一个拳头,泪水沿着眼尾,一滴滴落下。
顾休休倏忽转过身去,疾步朝着津渡的方向而去。她的脚步,停在了美人榻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扬手便挥了下去。
津渡不躲不避,应下了这一巴掌。
她的眸光中毫无温度,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阿姐说得对,你就是个混账!”
津渡笑了一声,垂下头,抬手继续调试起尺素琵琶:“……花儿是这样说我的吗?”
“说得真对呀。”他勾了勾唇,脸颊上微微灼痛,想必她是恨极了他,才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挥起了那一巴掌。
“你想带我阿姐离开对吗?”顾休休胸口沉浮着,看着他的神色那样冷冽:“津渡王子,只是为了让我阿姐能离开,让旁人相信北魏的宸妃娘娘将死,你便令人下此狠手,夺了我阿姐半条性命去?”
津渡敛住了笑意,沉默半晌,缓缓抬头看向她:“不是我。”
“北魏太后诞辰将至,我两个哥哥提早来了洛阳,他们原本是想假传父王病重之信,诱我回苗疆,意图对我下毒手。”
他神色落寞,嗓音有些哽噎:“见我没有上当,他们便盯上了花儿,对她动了手。”
顾休休却并不理会他的话,只是冷笑了一声:“见你没有上当,你那两个哥哥又是如何盯上了我阿姐?”
“你明知他们在永宁寺附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还故意将同心玉佩转交给我,而后引得我阿姐前去寻你,想要归还尺素琵琶,与你划清界限。”
“生怕他们看不清楚,又特意寻了个青天白日,到斋坊里见一见我阿姐,好让他们知道你的软肋是什么。这确实不是你做的,但又与你做的有什么差别?”
津渡叩在琴弦上的指尖一顿,收起那落寞的神情,倏忽笑了起来,抬起那双桃花眼,赞道:“花儿说得不错,你这个妹妹很是聪慧。”
这便是默认了她说的那些话。
顾休休瞧见他那不以为意的样子,总算理解了顾月的心情,也不知她阿姐到底倒了几辈子的霉,才会被这样彻头彻尾的疯子喜欢上。
她真是恨不得抬手扇烂他的脸,只觉得方才那一巴掌实在打轻了——这个该死的黑心男人,从她一进门就在装无辜,装可怜,还想把事情都推脱干净,仿佛什么无暇洁白的莲花似的。
见顾休休眼睛都在喷火,津渡敛住眉眼,正色道:“你阿姐没事,都是皮外伤,不过是我动了些蛊术,才显得比较严重而已。”
“你怎么进的北宫?”她指着地上横七竖八晕倒的宫婢,咬牙切齿地问道:“……她们又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我是有北魏皇帝的准许才入宫——毕竟有我的蛊术,花儿才‘捡回’一条性命,后续还要指望我救她呢。”
“至于那些宫女……她们说,我不能一个人在殿内跟花儿独处。现在应该不算独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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