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坐回来吧。”
周芙收回手,情绪调整好理智回笼的那一瞬间,又点点一旁的位置示意他重新坐回去。
半跪在地上的宋裕黑眸中浮现出一抹忐忑来,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艰难地起身,顺着她的意思坐在了一边。
“短短半个月连收三郡,宋裕,你说会不会再过两个月,十二郡就都收回来了?”
周芙仰头看月亮,本以为出了口气后心情会舒畅些,但事实上,看到他冷汗津津的样子,她也并没有觉得快意。
所以也不打算再折腾他,只是尽力地思考着将来,思考着淮南王府的将来和大梁的将来。
连收十二郡,就意味着后头会连失十二郡。
当最后的几场胜仗打完,淮南王府也离连连败仗不远了。
“你说,父亲还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天下太平,盛世长宁么?”
周芙轻声问出声来。
宋裕先时疼出来的一身的汗都被这寒风吹干,他避开伤处半靠在门框边。平和的目光落在远方的山脉之上,他低声却笃定地告诉她,“会的。”
天下太平和盛世长宁不会远的。
天终究会亮的。
……
有了朝廷的钱粮还有药材大夫,荆州的时疫要比从前好了一些,山下村子里的那些实在病重救不回来的人该烧的烧,该埋的埋。而那些症状没有那么严重的村民,大半都已经痊愈。
但荆州城东的杨脊山却久也不见好转。
这杨脊山位于城东最偏僻的一处位置,家家户户靠着打猎砍柴为生,都是些实心眼的农户,宋裕刚从崔邵那里接过治疫一事的时候,就跟着荆州刺史去过杨脊山。
那里的痘症原先还要比山下轻些,该送的汤药也不间断地命人送上去了,但不知为何境况就是越来越遭。
“咱们这山上啊,原本也就几个人得这病,您来了之后,大家药喝也喝了,但怎么就越来越差了呢?”
“是啊,我老母如今七十多岁了,没喝你们的药之前还没这样,喝了药之后,痘全发出来了,现在躺在床上就快奄奄一息了!”
起初,几个和善一点的老人还能温声细语地同周翦宋裕一行人讲话,但到了后头,聚集的山民越来越多。
那些山民家里的人也确实病得越来越重,骨肉至亲,血浓于水,难免群情激奋。
一时之间,有的山民动起手来,周翦一时没注意,直接被一个山民从小土坡上推了下去。
魏王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当晚就躺在榻上捂着被子痛哭流涕了一阵,表示自己很心碎。
直到周芙闻讯来瞧他,他才勉强从锦被里把磕破了的脑袋露出来,强行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不愿意在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面前丢脸。
“堂兄,你还好么?”
周芙明知故问。
“挺好的挺好的。”周翦偏过脸去抹掉眼角的最后一滴泪,轻咳一声,掩盖住自己刚刚哭哑了嗓子这一事实。
“那杨脊山现在的境况如何了?”
周芙将提过来的盛了鸡汤的食盒搁在桌前,坐了下来。
周翦知道这话问的不是他,于是将目光投向宋裕。
“不知道,要查。”
宋裕坐在灯烛旁,手指有一茬没一茬地在桌面前轻轻地敲着,看得出有些烦闷。
这么多年了。
周芙一直以为宋裕是万能的,曾经天下大局尽在他手,他从一个被先帝压得不得出头困兽一路走到宰辅的位置,周芙真的一直以为他没有做不到的。但没想到,他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周翦小心翼翼开口,“兄长,那药会不会真的有问题?”
“不会。”
周芙和宋裕不约而同地开口。
第12章 争吵
那些药材都是经过了崔邵和刺史手底下人的层层筛查的,纵然崔邵还对没能烧城荆州心有不满,但有荆州刺史在,也绝对不可能在药材上出纰漏的,毕竟自己人不会害自己人。
“荆州的刺史和知府都已经派人去杨脊山查了,官兵们浩浩荡荡地去未必能查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我们私下还得再去一趟。”宋裕站起身,已然拿定了主意。
周芙也跟着站起来,她跟宋裕在一起风风雨雨十几年,别的不会,在他身旁帮衬他还是可以的。杨脊山的村民不好惹,倘若要扯个谎什么的,她了解宋裕,也能应付得来,于是道:
“我跟你去吧。”
“堂兄这个样子明显去不得了,如今施粥有郑妄和蒋瑛,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点什么。”
周芙提出要来是在宋裕的预料之中的,既然来了荆州,就必定要为荆州的百姓做些什么,宋裕十分明白她的心。但杨脊山今日的山民所为纵然是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官兵也难以招架。
痘症会一日比一日严重,明日再去,怕是山民的表现会更激烈。
“你确定要去?”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周芙就明白他不想她去。
昨日还伏低脊背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今日便试图阻拦她的决定。
周芙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昨日下手太轻。
后悔今日带了两碗鸡汤在食盒里。
另外一碗就该拿出来,倒掉喂猪也不给他。
“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安乐窝里,更何况,这世上也没有一辈子的安乐窝。”
周芙迎上宋裕的目光,这是直白地讽刺。
两人眼神交汇,宋裕轻笑了一声,先一步低头服软,“郡主说的是。”
时候不早了,月白天青。明日还要去杨脊山,周芙将食盒放在红木桌上,转身欲走,临走前又瞥了一眼宋裕,心情还是不怎么愉快,于是开口:
“出来。”
周翦以为在说自己,乖巧地掀开被子,准备下榻,却被宋裕拦住。
屋子里生了暖炉,热烘烘的,出来后,倒是有几分寒凉。月色如水,周芙裹了件轻薄一点的白狐裘立在门口,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她的手脚冰凉。
宋裕从屋里走出来,递了个刚灌好的汤婆子给她。
在外头吹风的这一会儿,周芙其实也想明白了宋裕为什么不让她去,但当宋裕将汤婆子递给她后,她想到这人昨日乖顺的态度,又想到今日脑后有反骨的样子,还是不痛快道:
“现在外头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该站着么?”
“周芙,你觉得我有错么?”
宋裕定睛看着她,却没半分要跪的样子。
他前几日跪她,是因为赎罪。
今日不跪,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问题。
周芙看着他,倒是觉得这么些时日了,也就今日他跟自己记忆里上一世的样子完完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上一世的宋裕就是这样的,可以自己一条路走到黑,却不让她多走一步,总觉得除了那个安宁的王府以外,其他地方都是风刀霜剑。
“宋裕,我的兄长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驾着赤血宝驹单枪匹马闯进敌人的军营放火烧粮仓了,我的阿姐也一样,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连黑熊岭的熊瞎子都手刃过。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不行呢?”
“你觉得我该像上辈子一样安宁地待在王府里么?可我上辈子听你的话,听父亲的话,待在王府里求了一辈子的安宁,到最后真的安宁了么?”
周芙忍不住反问他。
乱世之下,人人皆求安宁,可谁又真的能得到安宁呢。家国沦丧,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周芙,我从未觉得你不行过。”
宋裕漆黑的眸光沉沉,过了半响,才开口解释。他从未觉得她不行过,他只是觉得,她没有必要跟着他冒这个风险。
荆州的风要比上京柔和的多,但拂在面上,仍旧冷得骇人。周芙自嘲地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任凭寒风吹干了她心底的那么点燥意。
“你不想我去对不对?”
“可惜了。”
“宋裕,这辈子,你说了不算。”
她轻声开口,梅花落满庭院,是一地捡拾不起来的寒凉。
外头的那场争吵,周翦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周芙走后,宋裕在外头冰冷刺骨的台阶上坐了许久,才清了清嗓子,重新进周翦的屋子,他的那本《策论》还在里头,今儿还没给周翦将该讲的讲完。
“兄长,永安很少这样,这几日许是荆州事多堵得人心头发慌,你多担待些。”周翦看得出宋裕心情不是很好,虽然大半的情绪已经被遮掩了,但还是有些许的流露。
“臣对郡主有亏欠,谈不上担待,今日在外头,是臣逾矩了。”宋裕淡淡道。
周翦不喜欢听他讲逾矩不逾矩的话,在他的心里,宋裕是他的老师,将来他若能登基,宋裕便是这大梁的帝师。虽然父皇因为宋尚书在朝堂上痛骂他一事深恨宋家,但这并不妨碍将来宋裕入了朝堂后会得到一个绝对配得上周芙的身份。
周翦在灯火下看着宋裕,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将那本《策论》合上了。
“这里头的内容,本王都已经会背了。”
“兄长,教我兵法吧。”
“我会好好学的,将来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周翦殷殷地看着宋裕,眼眶不知不觉中有些湿润。宋裕转过脸去瞧着周翦,总觉得魏王今日有哪里不一样,总觉得他这股子好学劲儿要比上一世来的早些。
宋裕清冽的目光扫过魏王的脸,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没有直言。
……
第二日一早,宋裕并没有叫周芙,便自己一个人去了杨脊山。他昨日跟刺史来的时候去的是杨脊山东侧的位置,想着昨日那一遭过后,山东头的村民怕是已经认得他了,所以今早长了个心眼,去了杨脊山的西侧。
蒋瑛当初是误入荆州城的小山村,在村民家借住了一晚才染的病,这证明荆州城不管哪座山,对外乡人都还算友好。
宋裕到了杨脊山西头后,远远望见了一处小竹屋,这小竹屋外头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阿婆,头发花白,但很有力气,正在砍柴。
“这俊俏的小伙子是官府的人。”
“德福他大舅二舅都给我抄家伙出来。”
……
第二日一早,宋裕并没有叫周芙,便自己一个人去了杨脊山。他昨日跟刺史来的时候去的是杨脊山东侧的位置,想着昨日那一遭过后,山东头的村民怕是已经认得他了,所以今早长了个心眼,去了杨脊山的西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