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蒋瑛在还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年纪的时候曾去辽人和突厥的领地游历过, 粗粝的吃食, 简陋破败的居住环境,粗暴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律例。她那时虽年纪小, 但对这些还是记得很清楚。
她曾经还真真切切地同情过那些胡人。
没有在一开始就占据得天独厚的物资,所以后期只能靠着残忍的征伐和掠夺来获取一切。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开始唾弃自己不懂事的时候的那份同情。那些拼命为自己子民征伐的将军,诸如黑木铁达之流,也许于胡人而言,是骁勇擅长的神明。但于大梁, 他就是强盗。
一国有一国之立场。
但她既为大梁人, 对于所有企图用征伐来夺走大梁土地的胡人,除了憎恶,就不该有别的情绪。
蒋瑛站在瞭望台上, 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收回后又蹲下身子, 静静地盯着不远处的自己人的营帐瞧。
月色下, 大家都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张臣民手里拿着一把长矛, 正认真地指着长矛在跟周翦解释什么。
宋裕陪着周崇焕立在不远处的泗水河边, 轻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蒋瑛虽瞧不清他们的神情,但想想就知道一定在谈她听不懂的事情。
大家都有人陪伴。
唯独周徵无人陪伴。
他似乎永远都那么孤独,拒人于千里之外,将所有的人世间的暖意都隔绝在了或冰冷或嘲讽的坚硬外壳下。
蒋瑛抱着膝盖,突然有些想把那个人拉回到作为正常人的轨道里,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从瞭望台顺着百步梯下去后,可巧瞧见就近的营帐外放了一束野花。
那野花蓝白相间,小花瓣上尚且带着夜晚的露水。也许是去附近打水的将士碰巧看见河边有野花,觉得甚是美好,就摘了下来 。
“借你的花献一下佛。”
蒋瑛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几枚铜钱搁在原先放野花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将花束藏在身后,蹑手蹑脚进了周徵的营帐。
昏黄的烛火照在这人英俊苍白的侧脸上,灯火下,周徵正神色倦怠地在瞧豫州一带的地势图。
这地方,易攻难守。
在昨日周崇焕将地势图给他前,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如今意识到了。既觉得庆幸又觉得后怕。
庆幸的是大梁跟胡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不仅仅他们自己人忽略了豫州这一军事要塞,就连胡人也从未想过这个地方可以成为他们一路打到京城的突破口。
后怕的是,他们来这里已经半个月了,豫州的军备在张臣民和周崇焕的整顿下确实已经是一番新的面貌。
但这面貌,还远远不够。
易攻难守的地势,光是改良没有用。
还是需要增兵。
倘若黑木铁达突然醒悟过来,突然意识到豫州的脆弱,那大梁危矣。
“成日里愁眉不展多不好,白瞎你这张俊脸,世子爷,瞧瞧这花,花美你更美。”
蒋瑛笑盈盈地出现在周徵面前,然后十分狗腿地将那一束花搁在了周徵的书案之上。
这荒凉之地,鲜活的花木是最不可得的。
“美这个字形容男子,你觉得合适么,蒋瑛?”周徵瞧了一眼那野花,阴阳怪气地开口。
“怎么不合适?”
“合适的很。”
“今晚星星不多,但那一轮月亮却是极亮,你想不想去我新建的瞭望台上看月亮?”
蒋瑛真心实意地邀请他,她虽然一直觉得这人的脾气冷硬,别人不愿意接近他是他自己的问题。但也不愿意瞧见他永远这么孤独下去,她想,在豫州的这些时日,她未必能帮他什么,但如若能够给他一点热乎气,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
“不去。”
周徵往外一仰,冷淡的表示拒绝。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他一个人在宫里那些年,透过漏雨的屋檐,早看够了,看腻了。
“算我求你。”
蒋瑛仍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
周徵的指尖略微动了动,他瞧着面前这鲜活得就像那捧野花一般灿烂的蒋瑛,二次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暮春的晚风吹在人的身上很是舒服,天幕暗沉,星子不多,唯独那一轮朗月高高的挂在天边,散着清清冷冷的微光。
蒋瑛再次顺着百步梯登上了瞭望台,本来是想着躺下来跟周徵一起看月亮的,可爬上来后她下意识地又瞧了一眼不远处的胡境。
明明半个时辰之前,她望见的还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如今却看见一群群乌压压的蚂蚁一样的东西正往他们这个方向来。
“周徵,你看看那里!”
蒋瑛觉得不对,忙指了指不远处的方向。
周徵也刚刚顺着百步梯爬上来站定,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顺着蒋瑛手指的方向去看,眯了眯眼后,神色一冷。
……
“周妘,出来!”
“周妘,出来!”
周芙一大早睡醒,王府门口便传来了一阵叫嚣声。她换好衣裳,匆匆出门去看,想瞧瞧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淮南王府撒野,刚命小厮开门,便瞧见了容妃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皇宫内的鸾轿正落在王府门口,容妃带的人也都是宫里头侍奉的老人。皇室之人,如此不要体面,如同市井之人一般在人门前大喊大叫,周芙也是头一次见。
“容妃娘娘。”
她拂了拂身,礼数不可废。
“周芙?”
“呵,你出来做什么?叫你姐姐出来!本宫要同如今这王府当家做主的人讲话!不同你说,有什么叫你姐姐出来!”
容妃冷笑着,仍旧是直言要见周妘。
周芙站着不动,只迎面瞧着容妃,“容妃娘娘有什么同我说也是一样,如今我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爹爹走前将王府交给了我,您有事要说,只管同我讲。”她端正了神色,毫不畏惧地迎上容妃的目光。
容妃冷着脸瞧着周芙,那一双眼上上下下将周芙打量了个透。过了许久,才鄙薄地笑出声来。
“永安郡主,不是本宫瞧不起你,只是这事儿,你还真不能替你姐姐做主。你们王府一家子撺掇着太子去了豫州,眼下豫州出事了,太子被困豫州,永安郡主,此事你担得起么?”
容妃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转而低下头来又拨了拨手上的丹蔻,恶毒地笑道,“哦,你刚刚说周妘有了身子对吧。”
“可惜了,张太尉家那位老二,哦,也就是你那短命的姐夫,叫什么来着,张臣民对吧,他昨夜啊,死了。”
第38章 生死(无蒋周)
“你说什么?”
周芙不可置信地开口。
“本宫说张臣民的死讯啊。”
“昨夜黑木铁达带了三万铁骑夜袭豫州, 兵分三路。你兄长和你父亲带兵去迎了正面突袭的那一支军队,你姐夫带兵迎上抄小路的那一支铁骑,可巧就跟黑木铁达打了个照面。”
容妃扬了扬声, 朱唇轻轻扯了一下, 似是喟叹一般轻笑了一声,“你姐夫张臣民谋士出身啊, 跟那黑木硬碰硬可不就是一个死么?听说他是被黑木铁达一枪从马上挑落下来的,死前看着那月亮还喃喃地念着你阿姐的名字。真是羡煞人的一对啊, 可惜了, 终成怨偶啊, 周芙。”
容妃的话如同冰刀子一般敲在周芙的心上。
死了……
这怎么可能?
周芙脚步有些踉跄,她并不全然相信容妃的话, 可此刻瞧容妃这跋扈嚣张的样子,又着实不是作假。
周芙心底乱得很,但她又清楚,此刻姐姐有身孕绝对不宜出面,若是她乱了,整个王府就乱了。
所以捏着掌心稳住自己的心神后, 缓缓开口, “我只信父亲的家书,旁的人说的,我一句也不会信。”
“豫州是太子殿下自己要去的, 我父兄只是帮衬他,若豫州被袭, 当真出个什么事, 我淮南王府才是苦主。我们府里虽缺嗓门大会闹事的婶娘, 但这些家丁教一教也是能有几分泼皮性的, 娘娘您在宫里,我们没法子去诉苦,但您娘家的宅子还是在上京的。”
周芙的话点到即止。
撒泼打滚去旁人家门口闹事这样的事,她以前是做不出来。
但对待容妃这样的人,她不得不承认,宋裕前世教她的睚眦必报那一套非常适用。
“苦主?”
容妃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周芙,本宫才不信你们一家半点都没撺掇过周翦?淮南王府沽名钓誉这么些年,就真这么干干净净,什么好事都想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容妃笑着嘲讽,一面说着,一面指了指一旁的女官,“去,给本宫把门踢开!”
“陛下平素忍让着你们王府,今日本宫虽未奉旨,但也要向周妘讨个说法,讨个蛊惑太子前去豫州的说法!”
“愣着干什么,给本宫把门踹开。”
那两个女官面面相觑一眼,目光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周芙知道这两人在看什么,无非是在看市井之上的行人。
容妃不要脸面。
她们还是要的。
“再不动手,回宫就等着挨板子吧,给本宫仔细了你们的皮!”
容妃扬手一指,显然已经摆出了一副闹事者的姿态。
皇宫里头规矩森严,身为妃嫔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容妃身上那件凤穿牡丹的金丝长袍衬得她整个人都很是雍容华贵,入鬓的长眉,修长的涂满丹蔻的十指,头上还带着精致的翟冠。搁外人看来,怎么看怎么尊贵。
可行径,却荒唐得很。
“郡主,这……老奴要不要去叫大郡主?”张九在王府待了几十年,半辈子过去了,也没遇过这场面。
这王府的大门结实得很,如今阿姐又住在偏院,前厅但凡没起火没人提着刀子进,就不会搅扰到她。
“去请詹士高先生来。”
周芙对张九说完,就站到一旁。意味不明地看着容妃带来的女官踹门,这声响不大,但行为着实不雅,引得不少百姓前来驻足围观。
“我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其赤忱之心天地可鉴。今日娘娘因太子被困一事迁怒我父兄,迁怒我如今身怀六甲的阿姐,身为臣子,我辩无可辩。娘娘若是想要出气,尽管砸吧。”
周芙摆出恭恭敬敬的架势。她这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属实是跟前些日子的宋裕学的。她有些想他,并且在想,如果这个时候他在,他会怎么做。
要么拿起弓箭,一箭对着容妃射过去。要么示弱,让百姓替她出气。
周芙选择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