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有偷回来的可能性么?”
她擦干了脸上胡乱的眼泪,一错不错地盯着樊仙芝看。樊仙芝愣了愣,倒不是觉得女儿这话荒唐,只是因为她今早就跟蒋莽说过这样的话,但被蒋莽骂了回来。
不是不能。
是太冒险了。
樊仙芝转过身去,没回答女儿的话。她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女儿这个年纪,她要考虑得很多,不可以因为心头的一时热血和不平而做错事。
蒋瑛眼泪巴巴地瞧着樊仙芝,突然明白了什么,然后飞奔着往营帐跑去。
夜深了。
四下一片寂静。瞭望台上增加了巡逻的人手,整个豫州都处在一片低压里。
蒋瑛探头探脑地从军营西边的那处竹篱笆里钻出去,身上带了不少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火药。她的马儿早些时候就被牵到了篱笆的一边,白日的时候张臣民的旧部面上都依旧服从命令地在军营里待着,但暗地里都咬着牙想去敌方的军营把人夺回来。
她早早地听到了他们的计划。
想着若是他们愿意带自己去,那自己就跟着他们出一把力。若是不愿意带自己去,自己就把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火药给他们。
想到这里,一切也就没有那么难熬。
她艰难地从竹篱笆那里爬出来,可一抬头,除了看见点着火把的几十个张臣民的旧部以外,火光中还有骑在马上的宋裕。
此刻几人都将清冽的目光放在蒋瑛的身上。
“宋裕,你也在。”
蒋瑛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虽然狼狈但神色里又尚且有柔软,“今早老王爷下了命令,倘若有人要去截张大人的尸骨,必定军法处置。”她轻声开口,说完这话后迎上宋裕的目光,“你是为了周芙去的,对不对?”
小姑娘说话不带半分的婉转。
宋裕略微颔首,他素来敬重张臣民,但也知晓此事犯险。虽说为了周芙这话显得太过绝情,可若非猜测她会跟着周妘来豫州,他不会做这样犯险的事。
“她想做的,我能办到的,我都会试一试。”
他温声开口。
前世也好,这一世也好。这都是他愿意的。
这话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冷淡的低笑。
“原来周芙那丫头看中的还真不是你这一张脸啊,宋裕。”
熟悉的醇厚嗓音。
蒋瑛循声望去,只见火把攒动间,周徵也带着十几名近卫策马而来。
这一夜,他们不谋而合。
第40章 四雪
“自然。”
宋裕大言不惭地回过头望着周徵, 来往的马蹄碾碎尘土,骏马的嘶鸣声回荡在辽阔的天地间,孤单而又寂寥。
周徵勒紧手里的缰绳道, “宋裕, 你若不曾辅佐周翦,兴许我们能做朋友。”
宋裕迎上周徵的目光, 低笑着开口,“可在下与世子爷依旧殊途同归了, 不是么?”
宋裕说完这话后, 将目光从周徵的身上移到蒋瑛的身上, 原本清冽没有什么波澜的眼底浮出几分浅淡的深意来,“这篱笆墙出来容易, 回去难。世子爷,这一生,可要看顾好蒋姑娘。”
行差特错。
上一世未曾好好珍视的明珠这一世切不可再当做鱼目。
宋裕望着周徵,前世在王府中的回忆缓缓碾过脑海,他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去审视周徵的,周徵虽不知晓他此刻的深意, 但难得的, 没反驳他的话,只是夹着马腹往他们这边近了近。
待到离蒋瑛只有一丈远的距离的时候,清清冷冷地开口, “上来。”
蒋瑛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鬓发也很是凌乱。在喜欢的人面前呈现这副样貌, 蒋瑛心里自然是有些觉得丢人的, 她嗫嚅了一声, 指了指不远处自己早早拴在那里的马, 想表明自己也有马。可这话还没有正式说出口,有力的大掌已经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顺势被这人拽上了马。
青年人凛冽而又孤绝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我身上都是灰,脏兮兮的。”蒋瑛小心翼翼地开口。
“边境风沙大,身上半点尘埃不沾才是稀奇。”
没有想象之中冷嘲热讽的话语,有的只是还算宽慰人的解释。这声线虽听着没什么情绪,可还是让蒋瑛一怔,她随即抬眼,抬头的幅度过大,额头不偏不倚撞上这人的坚硬的下颌。
“周徵,你会说好听的话了?”蒋瑛捂着额头眨眨眼,嗓音轻的似甘露。
好听的话么?
他才不会说。
“你多想了。“
周徵偏过头去,收拢眼底的情绪,决计不承认自己有所改变。
蒋瑛瞧着周徵这样子,冷不丁就想起周芙,这对兄妹都是一样的嘴硬。
马蹄踩过黄土之上零星的碎石,留下一地深深浅浅的蹄印。黑木铁达的军队驻扎在豫州城外不远处的济水河边。昨日那一场恶战,是后来周崇焕用火攻的方式守城才力挽狂澜。
胡人喜水。
火攻只是让他们一时失了利,乱了方寸。眼下他们正住在休憩养生的阶段,约莫过几日就又会有一场恶战。
豫州离突厥和大辽的领地都十分之近,胡人此番出征甚至都不需要带太多的粮草,家乡就在不远处,此战于他们而言物资充足得很。
而反观豫州。
帝王猜忌。
粮草缺乏。
仗打得艰难。
“胡人信萨满天神,今日戌时是他们的萨满节。兵士们会脱下铠甲,穿上他们家乡的衣裳搭起神台祭祀。黑木铁达之所以要张大人的尸骨,一方面是想羞辱我们,另一方面是想用中原将领的鲜血和性命来祭祀他们所谓的天神。”
马儿停在不远处。
一行人蹲在丛生的杂草后头,宋裕虽也行险事,但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他与黑木铁达上一世博弈十余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那个营帐在敌军的最后方。里头大概有二十余人。”周徵抵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
宋裕仰头,“我们刚巧用我们的二十余人去换他们的二十余人。”
周徵问,“什么时候换?”
宋裕瞧了一眼天色,大片大片的红云自西边开始浮现。被他们盯上的那个营帐里陆陆续续有人出去,又陆陆续续有士兵回营帐,他们怀里都抱着祭祀用的衣裳,还有一扇獠牙鬼面具。
“现在。”
宋裕起身,拍了拍掌心的尘土。
一行人跟着他起身,手上都拎着明晃晃的刀子。
“那个人是?”
蒋瑛不解地看着营帐后头那个小心翼翼用刀子划开一处孔隙,正往营帐里用竹管不知道吹些什么的中原人。
那人长衫青衣。
看着像个学儒的。
周徵道,“梅四雪。”
蒋瑛张大了嘴巴,梅四雪这个名字时早在她幼年的时候就曾听过。用毒,用药,天下无双。这人还曾建过一个听雪药庐,在江湖之上很有名气。可惜的是,在他是游医之时,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说还很多。但听雪药庐建成后不到半年,江湖之上就没了他的故事。
有也只是说他被仇家追杀而死。
周徵知道蒋瑛在想什么,所以低笑一声,“他还活着。”
“好好地在军营里活着。”
“他有一身好医术,却怀璧其罪。心术不正地想找他用毒杀人,得了不治之症的想找他求个九死一生。他图清净,所以就躲到军营来了。”
周徵将目光搁在不远处。
见那梅四雪用药散将胡人军营里的一众将士迷晕后,眼神同宋裕交汇了一瞬。
“上?”
“走。”
一行人匆匆上前,蒋瑛本也想跟着过去,却被周徵的近侍按在了荒草堆里。
“周徵!”
蒋瑛咬牙,一张清秀的小脸涨得通红。他若不想她来,早些说就是了。如今来了,又把她摁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看好她。”
“这是军令。”
周徵没看蒋瑛,只是淡淡地对那个摁着蒋瑛的近侍开口。
她钻的那个篱笆墙能进不能出,如若当时就让她回去,势必会惊动周崇焕。周崇焕比任何人都要心疼张臣民,但身为主帅,他绝不会允许周徵和宋裕带人行这等险事。所以当时若让她回去,怕是此刻他们这一行人早就被周崇焕拎回军营,军法处置了。
那等情形下,他自然是要带着她来的。
而眼下他们要闯的是胡人的军营,不是儿戏。
“蒋瑛,好好待着。”
“你听话一点,等回了京城,本世子可以考虑将答允你做一件事。”
周徵很少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话,对蒋瑛已经是例外到极致。
蒋瑛盯着这人英俊疏朗的眉眼瞧,若搁往日,她是能品会出周徵话语里的不同的,但此刻实在没那个心思,只是冷哼一声,然后反唇相讥道,“我上次救你一命,你也说答允我一件事的。”
几只秃鹫划过遍布着红霞的天幕,耳边是稀稀疏疏的风声。
周徵闻声点点头。
“行,两件事,我不会忘。”
“但蒋瑛,记得要听话。”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