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籍
她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没把心胸变小。
她这样庆幸着,正欲上辇,蒋瑛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着西南角一个角落“宋……宋裕?”
听到这个名字,周芙的心仿佛停了半拍。她抬起头,顺着蒋瑛的目光遥遥望去,不出意料的,见到了上辈子那张熟悉的脸。
人杀的多了,面相是会变的。周芙最后一次见宋裕是九皇叔谋反的时候,那时候的宋裕一路杀伐,手上已经沾了太多的血,胡人的血,自己人的血。那一张脸虽然还依旧俊朗,但眉眼间的冰冷和无情是如何也遮不住的。
但如今,他还是那个干净的他。
眉眼俊朗,却还没沾鲜血。
身上仍带着股疏离劲儿,却谈不上无情。
周芙遥遥地看了宋裕一眼,却并未有多少的功夫感怀人生沧海,只因为此刻宋裕正跪伏在地上,而身边一个跋扈的衙内正刻意用金丝软靴狠狠踩上他一贯骄傲的脊梁。
屈辱么?
怎么可能不屈辱?
“宋裕,你平时不是个正人君子么?小爷当初不过调戏个民女,你都要插手!”
“呵,风水轮流转,你也有给人当奴的时候啊?”
那衙内似是早早地想要出这口恶气,又狠狠地在宋裕脊梁上跺了几下。
宋裕含垢忍耻地闭上眼。
如果可以,他此刻并不想要周芙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可他又知道,她今日会前往会极门接周徵。
第4章 再遇
前世的这个时候,宋裕其实没来过会极门找罪受。今日刷马的路上故意经过这里也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重生了,周芙说不定也会重生。
在宋裕的记忆里,周芙的性子一直是极好的。她仁善又温柔,活得像个菩萨。
上京的那些贵胄,但凡见过她的,都很喜欢她。
但如若她也重生了,会不会像前世一样在御前向陛下要了他,这一点,宋裕还真说不准。
上一世,他最后一次见到周芙的时候两个人闹得都太难看。那时候江龄雪因为昭王谋反这件事而死,他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亲人。他气周芙不信任自己,也憎恶昭王将无辜之人裹挟进这朝堂局势里,所以才将事情做绝。
周芙脾气很好,但她绝不是生养在王府里的娇花。她温柔却不娇弱,是支撑他前世走下去的一盏明灯。宋裕很清楚,自己不能没有她在身边,但又实在担心,万一这一次她不要自己,也就有了眼下的这一出。
“瞧瞧,做马奴就得是这个姿势!”跋扈的衙内似是还觉得用脚踩着这位落魄探花的脊背仍旧不够,直接用脚尖挑起了青年俊朗的下巴。
“宋裕,你可是我们这批国子监学子里头一个入仕的,如今沦为罪奴,滋味如何啊?”
“同窗一场,给爷学声狗叫,爷就放过你!”
衙内的脚尖挑起宋裕下巴的同时,还捎带着恶狠狠地用脚蹭了他的面颊。宋裕咬牙隐忍着,袖子下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此刻浮出淡淡的青色经脉,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知道在不远处周芙就在看着他。
那一道淡色的身影曾是他前世倥偬一生里唯一能够抓住的那么点光亮。
“蒋瑛……”
“我知道,郡主你要去帮宋公子!”蒋瑛也撸起了袖子,预备万一周芙上前被不长眼的欺负了,她也跟着上。
“这种情况,罪奴若是还手,按照律法该如何处置?”周芙站着不动,思索半响后开口。
蒋瑛也陷入了困惑,“我们家不责罚下人,没遇见过这事儿。但,杖刑流徒死,如若宋公子还手了,总得受一样。”
周芙闻言皱了皱眉头。
她觉得前世的宋裕因为江龄雪的事情伤害了她对他十多年的喜欢,也觉得前世的宋裕太过绝情,她不愿意这一世再困在这个人身上。但这也不意味着,她想要见到这人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地受辱受刑。
“蒋瑛,你且去帮他。”
周芙遥遥地又望了一眼那个方向。
蒋瑛更为困惑了,作为闺中密友,蒋瑛是知道周芙喜欢宋裕的。当年淮南王府被圣上猜忌被贬永州,满朝文武皆知老王爷有冤,却不敢为其叫屈。只有少年时候的宋裕,敢当在城门前击鼓为淮南王府仗义执言。
周芙对宋裕的喜欢,就从那时候开始。
后来宋裕入仕,以书画在一众文人间见长。彼时周芙仍在永州随父亲吹风,上京的士子闲风恰巧也吹到了她的身边,他的字画每流入民间一幅她就买一幅,淮南王给她的大半宗禄都是被这样花掉的。
一个愿意为了对方的字画一掷千金的人。
如今见了面,明明可以相救的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做。
蒋瑛很不理解。
却见周芙低头随意地捻掉了丝帕上的线头,失笑道,“因为王府不缺一个脑后有反骨的家奴。”
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先蒋瑛一步上了玉辇。
蒋瑛摸不着头脑,一回头却见那匍匐在地上的宋裕正不死心地盯着玉辇的方向瞧,眼神失落并且伤情。
蒋瑛想不明白,周芙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但宋裕心里却咯噔一下,他知道,她一定跟他一样重生了。
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舍得这么对他?
“落井下石的东西,你倒是给我学一声狗叫试试看!”蒋瑛硬着头皮过去同那衙内理论,那衙内本还凶巴巴地想骂是哪里来的小娘们,但见到淮南王府的腰牌后,灰溜溜地跑了。
蒋瑛忙要上前搀扶宋裕,宋裕摆手示意她不用后,自己扶着城墙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同蒋瑛道了谢。
道完谢后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玉辇之上,缓了一口气后沉声道,“蒋姑娘,提醒郡主留心一个叫崔邵的人。”
崔邵?
听都没听过。
蒋瑛不知道崔邵是谁,但还是依言点了头。抬脚欲走时,刚好瞥见宋裕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道道斑驳鞭痕,罪奴的日子当是不好过的。昔日上京无数贵女追逐的高台明月如今沦为这番落魄境地,蒋瑛百感交集。
“宋公子,这……”
宋裕漫不经心地盖住衣袖下的伤疤,“只是些皮肉之苦,不妨事。”
蒋瑛听他都这般不以为意了,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念着“崔邵”这两个字回了车辇里。
待把宋裕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周芙时,周芙也糊涂了。
崔邵是谁?
她也没听过。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能从记忆里挖出关于这个人的半点蛛丝马迹来。
宋裕又为什么要突然提醒她这个呢?
此时此刻,她与他应该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他们这一世唯一一面还是当年父亲被贬时,她站在风沙之中回头向城门口投去的一瞥。那一瞥还仅仅是她望向的他,连他有没有看到她,她都不知道。
周芙想不通也不愿意再去想,只是既然他开口提了,她便在心里记下崔邵这个名字。
跟前世一样,老皇帝替她和蒋瑛接风洗尘的地方在武英殿。大殿之上还有奉诏前来参加宴会的百官。
琼枝玉液,琵琶美人,歌舞百戏,应有尽有。
“一晃三年过去了,小永安都长成大姑娘喽。”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一旦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每回入宫哭起来朕都得拿着子丹的拨浪鼓抱着你在观文殿走上好几圈。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你们长大了,朕和王兄也都老了……”
皇帝坐在明堂之上,兀自执着金杯追忆着往昔那些不可再见的时光。
周芙坐在下面的席上,礼数周全地忍受着老皇帝虚伪的煽情。两人客客气气宛若唠家常似的叙了会儿皇家该叙的旧后,便听到外头有人通禀,说是靖安世子来了。
蒋瑛立即搁下在搅动鱼羹的玉勺,一动不动地盯着殿门口看。
殿门口点着四盏宫纱明灯,宫人们也纷纷打着扇,姗姗来迟的青年身形瘦削,肩上披了一件纯白色的狐裘,内里则穿着一身暗色的绣着繁复云纹的华服。他相貌英俊,眸色清冷,但唇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是个久病之人。
大梁如今的文人并不兴五石散,周徵如此,纯属是因为常年受襄王折磨所致。
襄王周子上是宸妃之子,因为生母是宠妃,所以自小乖张又跋扈。老皇帝当初下定了决心要把周芙的父亲贬谪到永州去后,觉得还不能打消疑心,便将淮南王的嫡子也就是周徵扣在了宫里,让他做了襄王的伴读。
周徵文采卓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可襄王却是个庸才。
所以做伴读这些年,襄王数次找周徵的错处动刑,年前一次才刚受了重刑,虽捡回了性命,但伤了肺腑。
“徵儿来了,如今同永安兄妹相见,怕是也想得紧吧。你在宫中这三年陪襄王在国子监听学,襄王如今学业之上大有长进,这可都是徵儿你的功劳啊。”老皇帝乐呵呵地笑着。
周徵没说话,只掀起眼皮略微点头致意。
老皇帝在周徵那儿碰了个软钉子,便又堆着笑望向周芙,“小永安,你此次从永州来也是辛苦了,朕可以允你一个恩典。说说看,要什么?”
要什么?
周芙看了一眼兄长,缓缓起身,鼓起勇气道:
“臣女想恳请陛下退了我兄长与蒋将军之女蒋瑛的婚事!”
百官顿时一片哗然。
这天底下哪有兄妹相见不先问问对方过得如何,便直接让皇帝老子退婚的事?简直荒谬。
周芙手心里也都是汗,但她清楚。
按照上辈子沈青娥死后,周徵开了她的棺木不顾妻儿跟她的尸骨一起躺在棺木里的这股子疯劲儿,这辈子,他对沈青娥的感情也绝不会浅。
第5章 下跪
正在百官议论一片时,周徵跪坐席间已然三杯烫酒下肚,他如今的身子本不宜喝这万岁爷所谓盛情之下赏赐的好酒,所以饮干净这卺中酒后,禁不住掩唇喘嗽了两声。
“徵儿你怎么看?”
“臣以为臣妹所言有理。”周徵淡淡道,“臣常年与药石作伴,终日需人奉药,虽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但自知寿数不常,属实不必耽搁旁人。”
皇帝如今虽老迈昏庸但还不至于真的眼盲心瞎,这位侄子短短三年内身子是如何败成这样的,他心里也有数。于是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蒋瑛。
蒋瑛这些年跟着父亲南征北伐,也见过不少钟灵毓秀的少年,但他们都没有带着一份清冷孤寂感的周徵来得吸引人。
大雪压琼枝。
蒋瑛赏得了他的美。
但男女欢爱,并非只靠惊鸿一瞥。蒋瑛看着他那一双宛若陈潭一般没有情绪波澜的眼睛,便知晓,这惊鸿一瞥,有也只是她有。
“世子将来定会福寿绵长,只是蒋瑛要嫁的,定是两情相悦之人。所以蒋瑛也恳请陛下退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