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终于,挂断电话,卫孟喜被影响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了,虽然工作的事时有糟心,但想到孩子,想到老陆,想到存款,卫孟喜又有了继续奋斗的动力。她还打算等矿泉水厂的事忙完以后,去港城转一圈,看能不能买辆七座车呢。
大黄发也开很多年了,现在卤肉厂送货车每天光忙四处送货还忙不过来,她就打算将大黄发送到厂里公用,这样韦向南她们出门办事也方便,以后肚子慢慢大起来再去挤公交也不方便不是?
正想着,黎安华来了。
跟卫孟喜预料的差不多,那位罗副局长果真是屿罗村人,名叫罗秀,今年刚四十出头,算是很有前途的小领导。
“这罗秀平时在村里口碑十分好,完全就是大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村里谁家有事情只要找到他,他都能给摆平,就是上次跟咱们谈判买断水源的那几个村民,也是他的马前卒,经常跟着他跑前跑后。”
卫孟喜点点头,看来他就是屿罗村的“精神领袖”嘛。
而这个精神领袖现在故意拦着不给她办取水许可证,最大的可能就是利益,什么狗屁的证件资料不齐,狗屁的局长不在,就是利益没摆平。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一个矿泉水水厂能带来多大的利益,但他绝对知道,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让她用山泉水挣钱。
卫孟喜在心里把他跟村民的利害关系想了一圈,又把自己能给的底线捋出来,看了看时间,才刚八点半,“走,咱们上罗局长家去。”
证办不下来,她的矿泉水就不能按时交付,好容易等来的第一个订单就要玩完,卫孟喜不允许。虽然知道自己这么着急忙慌的现身,会很容易丧失主动权,但她还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取水证必须拿到,一刻不容耽搁。
罗秀已经结婚了,住在水务局家属楼里,而且距离他们白天去的水务局办公区也不远。
黎安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半天时间就把罗秀的底细家庭住址给打听出来了,虽然卫孟喜也不确定是不是水务局的人已经得到罗秀的授意,特意放水,就等着他们现在登门拜访。
卫孟喜站在前面,敲了敲门,过了快半分钟,门才从里面打开一条缝,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性,客厅里正在放着电视,“你们找谁?”
“嫂子你好,请问这里是罗副局长家吗?”
妇女看她十分漂亮,说话又大方,眼神微微有点警惕,但看穿着不似普通人,也有点拿不准会不会误了丈夫的大事,于是朝里喊:“老罗,有人找。”
又是半分钟后,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的十分清瘦的中年男人走到门边,“你们是……”
皮肤黝黑,身形瘦小,头发也白了一些,光看外貌就跟村里种地的差不多,谁也想不到他居然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卫孟喜淡淡的笑笑,“罗副局长您好,我是湖心岛饭店的经营者,我叫卫孟喜,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罗秀赶紧“哎哟”一声,将手里的书递给妻子,跟她握上,“久仰久仰,卫老板,快里面请,怎么会打扰呢,你能来咱们家真是蓬荜生辉呢!”
他的手,紧紧握住卫孟喜的,稍微用力的晃了晃,一副“久仰”的样子表演得十分到位。
卫孟喜要不是事先知道就是他捣的鬼,说不定还会被他迷惑住,这个人真的不简单。
“赶紧的,我让你嫂子给你们沏壶好茶。”
罗妻心里其实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去了。卫孟喜没错过她眼神里的不乐意,心里就不由得想起安华白天调查到的,说是罗秀原本只是屿罗村生产队一名会计,因为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来下乡的区里某位领导的闺女,自由恋爱,两情相悦,最终修成正果。
可那是别人美化过的,在卫孟喜看来,就是他经常利用职务之便帮这个女知青逃避劳动,吃香喝辣,然后一番死缠烂打之下,生米煮成熟饭。
成为区领导的女婿的他,这才能从一名生产队会计摇身一变进了机关单位工作,后来又调了几个单位,每调动一次,就能升上个一级半级的,最终在四十出头的年纪当上城南区水务局副局长,正局长今年下半年退休,他现在其实已经独揽大权。
关键这人还很有心计,很会做人,调动了这么多单位,在每一个单位,他都能跟同事们打好关系,都能得到很好的评价。
这种人,卫孟喜觉得才是最应该小心的,他不同于以前的何菲菲和谭大勇,有明显的错处可以抓,罗秀表面上看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领导,无论是曾经的同事还是老家乡邻,对他都是赞誉有加。
他能有意识的这么多年换这么多个地方都不留下小辫子,很维护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卫孟喜心里迅速的评估着,脸上依然表现得很谦恭很客气,“这么晚还打扰您和嫂子实在是对不住,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希望您和嫂子能笑纳。”
安华递上了三个很小巧的袋子,里头是一盒顶尖的大红袍,还有一套高档化妆品,两盒高档点心。
罗秀自己是个很爱喝茶的,而他最爱的就是大红袍,但此时他却很坚决的拒绝,“诶卫老板这是做什么,不可不可,知道的说咱们是趣味相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让我坏了工作纪律呢。”
安华在后门暗骂一声“老狐狸”,还工作纪律,知道工作纪律你还这么为难咱们?真是啥事儿都让你干了还得个好名声!
卫孟喜又客气了几句,见他态度很坚决,于是顺坡下驴,“哎呀瞧我,是我狭隘了,赶紧收起来收起来,我先自罚三杯。”说着,双手端起茶水,喝了三杯。
这下,罗秀才又开始喜笑颜开,说起自己的茶叶虽然不是好茶,但却是老家村子里送来的,村民老乡们亲自种植的,产量不高,一年也就几斤,乡亲们待他真是恩重如山时时挂念之类的。
等氛围铺垫到位了,这才故作不解:“不知道卫老板这次来,是不是饭店经营遇到什么问题,有没有我罗某人能帮上忙的地方?”
卫孟喜淡淡摇头,“谢谢罗局长关心,您真是一片爱民之心,我们饭店在您的关怀下,目前没什么问题,屿罗村的村民也十分淳朴善良。”
说客气话谁还不会啊?
罗秀没料到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倒是有点意外,但也就只有那么几秒钟而已,很快他又重新拿回主动权,“没事就好,我代表屿罗村全体村民感谢您的慷慨解囊,要不是您的十万块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现在很多人家或许还没通上电呢。”
是的,去年卫孟喜拿出来那十万块买断水源的钱,名义上是被他拿去给村民安装电线杆去了,可这明明是政府该干的事,屿罗村以前其实是通电的,只是去年一场山洪冲垮了几根电线杆子,即使安装也用不了几个钱。
但卫孟喜不接茬,知道他一定会绕回主题的。
这不,他自言自语一堆,终于回归主题:“唉,我们农村人,也没个一技之长,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像卫老板家大业大,随便拔根汗毛都比咱们腰粗。”
卫孟喜淡淡一笑,“不存在的事儿,罗局长谦虚了,咱们无论是干哪一行的,职业嘛,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什么家大业大,全靠互相帮助,互相理解……眼下,我正有一件事,需要您理解一下,帮一下。”
罗秀被她这高帽子戴得,拉不下脸,只能顺势问是什么事,能帮上他一定鼎力相助。
“就是我现在想在咱们屿罗村后面的山上开办一家矿泉水厂,想要请您高抬贵手帮忙办个取水许可证。”
说着,卫孟喜就不容拒绝的拿出早已准备齐全的各式文件材料,意思是如果还要用手续资料不齐来搪塞的话你免了,直接亮底牌吧。
果然罗秀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住,但还是假模假样翻了一遍材料,这才放到茶几上,很是犹豫的样子。
卫孟喜也就不接茬,反正我话已经撂这里了,材料也齐乎了,看你什么时候放马过来。
这不,他犹豫片刻,似乎是想好了怎么说,这才开口:“我一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了你的材料,我发现……这事……啊,难办。”
卫孟喜装作很吃惊的样子,“很难办吗?我还以为只要资料齐乎就行了。”
“唉,卫老板有所不知,咱们屿罗村这一带,民风民俗有点特殊。”
原来,这里的村民们以前都是蜗居在深山老林的,与其它在河谷地带平原地区居住的农民不一样,他们信奉水神山神,目前卫孟喜选定的水源地所在的山头,正是屿罗村村民们信奉的山神水神所在地,如果这座山头被圈为己有,那就是亵渎了村民的神灵,村民的抵触情绪非常大。
“本来,我身为一名国家干部,自然是不信这些胡说八道的,封建迷信不可取,我也一直在给村民们做思想工作,以前每次回乡都竭尽所能的给他们讲道理,但……你要开水厂这事,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村民给提前知道了,现在村民们私底下对这个事十分抵触……”
卫孟喜冷笑,这可真能编排啊,什么鬼神都给编出来了,面上却一点也没露出来,只是很惋惜的说:“这样啊,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罗秀摇头,很为难。
卫孟喜也很为难啊,她想了想,忽然说:“那算了,我本来是想着咱们这里的山泉水口感回甘,味道不错,或许有市场,可最近在省里做过一份调研,发现现在矿泉水还不怎么受欢迎。”
吃饱肚子也才没几年呢,哪来的闲钱买一瓶在大家看来其实优势不是很明显的白水喝?有那钱,是汽水儿不好喝还是牛奶不够营养?
这也是这个年代矿泉水厂发展不起来的原因。
一方面是老百姓经济水平有限,矿泉水在其它饮品面前没有任何竞争力;另一方面是现在工业不发达,环境污染还没达到大家都重视的地步,就不会有人担心自来水有什么安全隐患,也就没有健康意识,不会花钱去买一瓶白水。
可到了三十年后,哪怕是农村地区,大家的饮用水都是用矿泉水了,更别说城市里的居民,那更是,讲究点的,洗碗洗筷都要用矿泉水。
罗秀是很聪明,但他没有卫孟喜上辈子的记忆,不知道将来矿泉水会成为主流,所以此时被卫孟喜貌似灰心丧气的话给唬住了。“这事,我看也不是不能商量,以我对屿罗村村民的了解,大部分人还是淳朴简单的,只需要卫老板把厉害关系跟他们讲上一讲,再帮他们解决点实际困难,这事其实也能办。”
“实际困难,罗局长的意思是……”
终于,在绕了八百个弯子之后,罗秀开始吐口了:村民的条件很简单——让卫孟喜买断水源。
但跟上一次的不一样,这次“村民”也“不忍心”卫老板一次性拿那么多钱出来,只需要每年将矿泉水卖价的三成分给大家,让大家能够衣食无忧的支持她的工作就行。
卫孟喜当时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就相当于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她得给村民三角,而她除了投入的高价设备之外,再刨除开采、处理、灌装、包装和人工、运输的成本,剩下的利润还没这么多。
相当于,卫孟喜原本能赚五毛,却要分三毛给这些什么都不用干的,只需要天天出门晒太阳的村民?这要是真能全给到村民头上,大家或许还能记她卫孟喜的好,但她有预感,这笔钱是到不了每一个人头上的,或者说不能完全分到。
说来说去,就是肥了罗秀的腰包。
卫孟喜露出为难神色,“这水厂的投资,不瞒罗局长,我一个人是掏不出来的。”
村民和罗秀想得太简单了,卖矿泉水不是定制一批瓶子把山泉水往里一装拧紧瓶盖就完事,那样的话,就叫瞎扯淡!
果然,罗秀有点不怎么相信,自然是要一探究竟,“哦?我不太懂,卫老板方便详细说一下吗?”
首先,得办各种证明各种许可,这不用说。但有了证不算,还得有技术,矿泉水一般都不是地表水,而是地下水,地表水有毒害污染的风险,再说要真能开起来,那就是再大的水量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开采,很快就会枯竭的。
而钻取地下水,这技术难度就高多了,得请专家评估,得有专门的团队,还得有专门的机械设备,无异于是要开采一座小型煤矿。
水取出来以后,还要进行一定的技术处理,过滤掉里面的大分子物质、有毒害物质,这一套反渗透设备、储水设备算下来,就得来个上百万。
为什么会这么贵呢,其实说来说去还是目前国内没有成熟的矿泉水厂家,也就没有这些设备供应厂家,要买只能走进口。
再加上厂房建设装修,洗瓶、灌装、水处理等多个车间,都得有专业设备。
另外,为了保证矿泉水的干净无污染,车间整体必须是干净的,不能造成二次污染,那么空气净化是必须的,这又是一套大型设备,关键这设备很可能国内也是买不到的。
“别的不说,光这几套大设备,就得准备两三百万,我就是个开饭店的,挣点辛苦钱,哪有这能耐不是?”卫孟喜叹口气,看着对面大为吃惊的罗秀说。
罗秀聪明了这么多年,但他绝对想不到,想卖矿泉水,还这么麻烦!
他虽然当上了小领导,但在思想上,还是一个小农,也没比屿罗村的人好多少。
他也一直以为只要把山泉水装进瓶子里就能换成钱了,因为他自己就是水务局的,知道这一带的水质非常好,在他的意识里,这还需要啥加工吗?
不需要啊。
可卫孟喜这一通分析下来,他有点傻眼了。
更傻眼的是,卫孟喜还说:“其实建设水厂这个事吧,也不是我一个人投资,而是另有几位大股东,我只是因为担着法人代表,所以由我来出面,那我也就说实话了。”
“我们其他几名大股东商议好的买断水源也是三十年,并要求对水源地进行保护,一定距离内禁止出现污染源,无论是污染空气还是水质,譬如酒厂、豆腐厂、纸厂和木材厂;同时附近十公里的山上不能种植任何作物,不能兴建建筑物,不能……”
这一大串“不能”,把罗秀给绕晕了。
“而买断的价格则是一口价二百万,接下来三十年间,村民不得以个人或者集体的名义对我厂的取水量、取水次数、取水方式及经营情况进行任何干预,否则我厂有权全部收回买断费,并且追回因此产生的利息。”
说过狠话,卫孟喜见他脸上已经有了怒色,又放缓语调,“这也不是我一个女同志能决定的,您也别生气,我只是负责传话,就麻烦您把这意思跟村民们传达一下,如果大家都同意的话,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我会派人过来签订合同。”
你一传话的,别跟我二五八万的!
罗秀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出也不是,咽也不是。
二百万,说出去是一笔巨款,是天降横财了,可那是买断三十年啊,相当于一年六万多块钱!
六万多块钱,上面各个部门拿一点,村民拿一点,能分到他手里的,能有多少?
可要是按照销售量来算的话,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只要矿泉水厂开着一天,他们就能有钱拿,无论卖多卖少,那都是活钱,可一口价买断就不一样了,刚拿的时候会开心,可一旦钱花完就真没了。
况且,他的眼光比一般小农又要更长远一点,他总有预感,卫老板这个水厂以后会越办越好,利润会越来越高,这样他能得到的就越来越多……
卫孟喜也不跟他啰嗦,将自己的底线摆在这儿,就走了。
东西不要,正好,她带回去送别人,你要装是吧,那就装你的去。
刚走出罗家门,黎安华就竖起大拇指,“老板你可真牛!刚才那气势你是不知道,姓罗的瞬间就怂了,你要是一开始就拿出这种气势来,他就抖不起来。”
卫孟喜摇头,“谈判是要讲究技巧的,有个词叫‘缓动’,如果我一来就很强势,那他会发怒,说不定会把我轰出去,等我要想再跨进这个门,我的地位就天然的矮了他一大截,就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但我一开始把姿态表现得低一点,表达出诚意,他就没理由夺走主动权,我们至少是平等的。”
安华点点头,懂了,怪不得要陪他东拉西扯那么久。“所以等摸清他的关键诉求之后,老板就开始转强势,把咱们这边的态度底线表明,再留半天时间给他们,其实也是故意施加压力。”
卫孟喜点点头,身边这几个年轻人,她是想好好培养的,黎安华的脑袋瓜不错,以后说不定大有前途。
“但老板中途又说这个设备那个设备的,是吓唬他的吧?省得他起了异心,觉得咱们做水钱好挣,也来掺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