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张劲松仔细看了看,又递给李怀恩的父亲看,这也是位玩家,接着又是身边的人轮流看,无论是着墨深度还是雕刻痕迹,跟其它几个字确实不一样。
当然,一般人也很难注意到这点,因为差异微乎其微,但世上的事就怕有人提,一提原本没人注意的事就会被无限放大。
再加上刚才装逼装得飞起的谢鼎,现在忽然偃旗息鼓,两只枯黄的眼珠子还乱转,这不明摆着的事嘛?
有人提议,盖几个试试。
于是,张劲松找来一张白纸,戳了几个章子,全方位比对,所有人不得不叹口气——这他娘的跟赝品上的不能说毫无关系,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卫孟喜当然不会让人把“伪造大师赝品”的帽子戴父亲头上,她淡淡地说:“家父写这幅字的初衷只是一时兴起,临摹完后也未曾向外人展示过,更未曾转卖赠与任何人,未涉及任何金钱交易,所以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赝品,而是我父亲的私人作品!”
她明明很单薄,可她的声音却有股振聋发聩的力量,这一刻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并不是要争这幅画,而是要替父亲正名,拿回本属于父亲的私人物品。
本只是私人怡情的东西,被不相干的人偷偷拿出来炫耀,伪装成大师作品装逼,成功了有面子的是他,因为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作者是谁。一旦失败了,那也是作者身败名裂,是作者造的假……这其实是知识分子最在意的脸面被打得啪啪响,而他的女儿现在做的,就是替他找回尊严!
这样的人,怎能让人不钦佩呢?
前头十年里,很多书画文物沦落他人之手,可真正有子孙后人上心去找寻的有几件?能找回的又有几件?
卫孟喜任由泪水滑落,两辈子父女缘浅,这就当她这不孝女为父亲做的一点小事吧,希望父亲走也走得清清白白。
“现在,可以把我父亲的私人物品归还与我了吗?”
张劲松小心翼翼卷起来,双手奉上,卫孟喜双手接过,就像捧着的是父亲。当年父亲得的是传染病,街道不许久留,遗体直接就给拉去火化了,等她回家,没见上人,而只是接到母亲递来的一个木匣子。
当年她太小,不知道那就是父亲。
她与父亲的缘分,居然是那么浅,那么淡,风一吹,就什么也没了,仿佛世界上没有存在过卫衡这个人,仿佛他不是她的父亲。
于是,她赶紧将卷轴贴心口上,稳稳的抱住,她害怕自己一不小心,风一大,就会再一次失去父亲。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餐厅里自发的响起掌声,此起彼伏,全都是在鼓励她这个失去父亲的女同志。无论她美丑,胖瘦,贫富,她现在只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儿,只是一个努力替父亲找回尊严的女儿。
闹了这么一出,奇迹的是酒席并未散去,毕竟李张二人还在那儿坐镇,卫孟喜全程都是有理有据的要说法,也并未大哭大闹,而谢鼎早如丧家之犬灰溜溜的跑了。
没有双方声嘶力竭面红耳赤的争吵,场面人自有办法圆回去。卫孟喜为了表示对李家的歉意,也不好立马就拍屁股走人,又坐回原位。
卫东几个早就吃饱出去疯玩儿了,根花卫红一左一右看着小呦呦,主要是李茉莉在抱着她。刚才卫孟喜能放心的上去,其实就是看见李茉莉把孩子抱过去,虽然不能成为朋友,但她的人品没有大的硬伤。
这不,小丫头嘴巴吃得油油的,李茉莉一面嫌弃一面把人往卫孟喜怀里塞,“小孩真麻烦。”
卫孟喜看孩子没把她衣服弄脏,倒是先松了口气,“谢谢你。”
“呦呦咱们说,谢谢姨姨,好不好?”
“兮兮呜呜鱼鱼……”小手在嘴巴上“吧唧”一声,居然给李茉莉发了个飞吻。
这当然是妈妈教的表示喜欢、感谢的方式,但李茉莉没见过啊,
李茉莉依然满脸嫌弃,这要是她李家的孩子她能直接扔出去,又黄又黑,小丑八怪一个。
小呦呦嘴里嚼吧的,是几丝肘子肉,很瘦。
卫孟喜还没给她吃过这么长的肉纤维,有点担心会不会卡到,但她慢悠悠的嚼吧,一点也不急切,吃的时候还基本不说话不打闹,一定要自己感觉到嚼碎了才咽下去,然后开口说话。
她闺女,聪明着呢!
卫孟喜带过孩子,知道周岁的孩子什么样,小呦呦真的是兄弟姐妹里最聪明的。
也不知李茉莉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卫红卫雪三天不见就要念叨她的好,一见面就要围着她打转,可她对小孩明明很没耐心啊。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卫孟喜哄着几个孩子洗脸刷牙,自己也把新裙子换下,接下来每天卖快餐估计是没时间穿的。
忽然门一响,陆广全回来了,头上还戴着一顶红色的安全帽,“加班到现在?”
“嗯。”男人把孩子们刚换下来的脏衣服洗了,才想起来问今天快餐生意怎么样。
根宝得意地说:“我们吃席啦今天!”妈妈都没去卖快餐。
“谁家办事?”
卫孟喜翻个白眼,不是吧大哥,金水矿就这么大,李家在这儿也算风云人物,你居然还不知道人家结婚的事?
不过也难怪,这人除了上班就是上班,那叫一个心无旁骛,尤其最近不知遇到什么事,还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卫孟喜不是没问过,但他不愿说,也就不刨根问底了,将心比心,她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譬如父亲,她只想一个人慢慢消化,别说半路夫妻,就是好朋友桂花嫂她也不会说。
躺下一回儿,孩子们很快进入梦乡,明儿又是一个新的星期。两个大人却睡不着,卫孟喜拿到了毕业证,还拿回了父亲的东西,本来是最应该睡得安稳的时候,可身边的人烙煎饼啊。
她拐了拐男人,“怎么了?”
陆广全不说话,就在卫孟喜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暗暗长夜里忽然传来一句——“如果,你说如果我们手里有钱能买一套房子,该多好?”
要唠这个,卫孟喜可就精神了!
“怎么,你终于想买房子了?”你不是在集体宿舍住得乐不思蜀嘛,再说了刚拼尽全力盖起来的窝棚,住得好好的,她还不乐意换呢。
“这里不安全,也不方便,我可能……会很长时间不在这里。”
卫孟喜听得一头雾水,赶紧一个翻身坐起来,“你到底啥意思啊陆广全,要去出差吗?”
要真这样的话,其实也不是啥大问题,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带孩子,顶多就是少一个干活的人而已,只要他按时发工资,黄文凤给她带小呦呦,大不了她一个人也能兜着孩子卖快餐。
“算是吧,斋藤想让我跟他去海城,气肥煤储量和位置已初步勘探出来,有……但囿于技术原因,张副也想安排我去跟着学习。”
说来也怪,斋藤新一那样的怪人,对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杨干事和卫孟喜都不给好脸色,一副随时要银货两清的架势,对矿上其他溜须拍马想要得到他提携的人,更是都不用正眼看的……唯独对这个寡言少语不会来事的陆广全很是看中。
走之前他就说了,不喜欢石兰省的气候,来帮几天忙可以,要让他留下不可能,省里也是想了很多办法,最近他终于吐口,他不愿来,但是可以让金水矿的人去学,他可以教。
问题立马迎刃而解,矿上本来也伺候不起他这尊大佛,自己人去学更好,学成归来就是自己的技术力量,以后不会再被卡脖子,一劳永逸不是?
而且这种技术力量越多越好。
然而斋藤又说了,他嫌人多吵,要派人去只要两个,其中一个必须是陆广全。
这下正合张劲松心意,他本来就是想要重点培养小陆的。
寂静的夜里,俩人都沉默了,陆广全虽然不会事无巨细的解释,但卫孟喜也能猜到个大概,“这是好事啊,这个机遇你要是抓住了,以后可就不愁了。”
她最佩服两种人,一是有文化的,二是有技术专长的。这样的人无论世道怎么变,无论到了哪个时代,都是能独立生存的。
虽然说现在下海经商也能赚钱,卫孟喜看过很多穿越重生类的小说,男女主角没了体制内的稳定工作甚至还更加风生水起,八十年代就是遍地黄金的年代,猪站在这个风口都能起飞的年代……可她是亲自经历过的,这个年代每一次政策的变更,每一个风口的改变,她都是亲历者。
机遇有,但挑战更大。没有一定的技术专长,没有文化,虽然是能挣点小钱,但在以后一次又一次的技术革新之后,都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她印象最深的是,跟她一起靠做餐饮起家的好几个老板,到了十年后规模比她大,挣的钱比她多,但没多久后就渐渐不行了,因为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食物的要求不一样了,不是吃饱就行,不是大鱼大肉吃好就行,人家还讲究健康,讲究情调,讲究体验。
这是他们这群大老粗体会不了的东西。
更别说那些当倒爷起家的,这两年半导体收音机多稀罕多赚钱呐?多少人拿着钱和票都买不到呢,只要能到手一台,转手出去就能赚几十上百,赶得上普通工人一个季度的工资了,可是没多久,国产收音机的生产技术跟上以后,国货仗着价格低廉、购买方便的优势,很快将倒爷手里的半导体挤得毫无生还机会。
以为躲过了收音机,又去抢占电视机的风口,结果还是一样的,顶多赚前头那一拨,过不了多久东西一多起来价格猛降,又是新一轮的砸在手里,从黑白电视机到彩电,从进口货到国货,从电视机到后来的电冰箱洗衣机……现在的风口,很可能没多久就要成为一片死海,压根没有什么红海蓝海的过渡机会。
卫孟喜虽然没当过倒爷,但她身边多的是干这些失败的人,有的为了维持生计还去饭馆给她打过工,忙累完一天,她也很喜欢听他们聊这些。
所以,她现在不是唱衰未来,是希望自己一家人在怀抱美好期待的同时,能选择一条最稳妥最不会过时的路子。
这是让陆广全去学技术的私心,另一面,她也能看出这一世的金水矿跟上一辈子不一样了,如果死守着现在的煤田不懂得挪窝,那煤矿下岗潮将提前到来,到时候会有多少煤矿工人卷铺盖回家?
年轻时候用生命挖煤,落下一身病,老了却连一分退休工资也没有,卫孟喜觉着这不公平。
她想让金水矿永葆生机下去,想让辛苦了一辈子的工人们不用中年失业,想让他们老了可以有退休工资,可以有医保,可以堂堂正正在家里享清福,而不是儿女子孙骂的“老没用”“老不死”。
所以,这一次学习的事,不仅关乎她的小家庭。卫孟喜这一家之主直接拍板,“去,一定要去。”
陆广全翻个身,面对着她,黑夜里也看不清妻子的眼睛,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定很亮。
“住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周围也都是信得过的邻居,不会有事,咱们手里也没那个钱,买房子的事就先不说了。”
她也想住楼房,但那得等以后再说,现在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舍得扔下新窝棚,这是他们母子几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啊!
卫孟喜这人不喜欢拖泥带水,说好就睡着了,只剩陆广全一个人睁着眼睛,胸膛里烫呼呼的,心跳得很快,像有开水滚过,却不疼,而是激荡。
从小到大,这大概是第一次被人鼓励和支持吧。
第33章
这一夜, 卫孟喜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挂在胸前的戒指微微发热,不烫, 却让她整个人像发烧一般, 同时她还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米白色西装, 戴同色费多拉软呢帽,她大喊“爹爹”,想要追上去。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她。
她还想问他, 这么多年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 她每年偷偷给他烧的钱和衣裳都收到没。
可是,一紧张,她居然张不开嘴, 只能眼巴巴望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
就在她失语痛哭的一瞬间,那个人却又回首, 他戴着墨镜, 看不清脸, 但拄拐的右手却缺了一根食指, 齐根没了的。
卫孟喜大惊, 这个人不是她的父亲卫衡, 父亲十指细长, 跟他人一样给人“玉树临风”的感觉, 每当拨浪鼓和丁丁糖的声音在胡同口响起,她就拽着那根食指撒娇。
这个人不是她最后一次看见的父亲, 但她又有种莫名的熟悉, 似乎是在哪儿见过?
醒来以后, 卫孟喜就一直在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一个缺了右手食指的男人。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上辈子现实里见过的,不然她一定会记得,倒像是在幻境里见过。
可那些幻境,她一直以为不是真实的,更像她死后飘在半空的见闻。
想不通,卫孟喜只能暂时丢开,接下来两天,她的快餐生意都很好。
虽然忙起来的时候人都快忙飞了,但固定的点就那个把小时,其他时候悠哉哉的买买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一共也就四菜一汤,跟以前开饭店一整天站液化气罐旁拎锅颠勺的比起来,压根不是事儿。
她现在的客户已经基本固定了,因为做的好吃,价格便宜,还好说话,每天她快餐车还没到后门呢,已经有人在那儿排队了。
当然,卫孟喜肯定是故意在后门卖的,因为那儿正对着严老三家的小饭馆呗。
她不是软柿子,既然你笑我生意不好,那我就搬你眼皮下面,“不好”给你看看。
反正,多的是人闻到香味儿就不愿去严家了,地儿是大家公用的,你赶不走我,我却能让你不舒坦。
刘红菊气的肝儿疼,只能每天望着她的好生意望洋兴叹,早知道她也卖快餐算了。每天就固定炒那么几个菜,又轻松,来钱又快。
当然,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收钱的时候太快太累,她这脑子是转不过来的,就是看着卫孟喜做她都眼花缭乱。一会儿找钱一会儿打饭,哪有时间来细算?
看不出来,这女人还有两下子。
卫孟喜可没时间管她怎么想的,快餐生意步上正轨后,她就寻思着,总吃猪肉鸡肉也会腻,要不做鱼肉?
虽然石兰省是内陆省份,但也还是有一个很大的淡水湖以及无数个水库能养鱼的,以前大集体时代是没人敢搞这些,但现在不一样了,老百姓渐渐手头宽裕,想改善伙食,吃点儿新鲜的,自然就有人卖。
可卫孟喜在市区跑了几十趟,也没见过一个卖鱼的,后来打听才知道,买鱼要到省城去。
书城市啊,就是当时母子几个逃难来,在班车站战战兢兢歇了一晚的地方。
说实在的,那个地方上辈子卫孟喜也没去过几次,她的饭店都开在金水矿和红星县,省城因为她曾经觉着市场饱和了,考察过几次还是没开过去,再加上那犹如丧家之犬的一晚,她不大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