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身边的付红娟把事情大概说了:这老太太是从省城来寻闺女的,她的闺女六七年被弄丢后,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最近街坊告诉她,在金水矿看见一个长得挺像她闺女的人,老人家就带着全部身家找来了。
老人家嘛,也没出过啥远门,她一个人能摸到金水矿来,卫孟喜也很意外,要是陆老太那样的,估计走不到半路就得被人称斤论两的卖了,她不由得多看两眼。
老太太头发虽然乱糟糟的,但只偶尔有两根白发,脸上皱纹虽然深,但面上没有太深的斑块和疤痕,就是一双手,也不像普通村里老人那样的瘦柴,反倒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也很干净好看……估计以前家庭条件是好一些的。
但她现在忙着出门,也不想节外生枝,看了两眼就匆匆走了。今天她没有再沿着昨天的小路,而是直接上金水村找高开泰,以五块钱租下他的拖拉机,让他载着她走大路。
文凤考试去了,桂花嫂也还在外头找人,她肯定不能把小呦呦一个人留在家,只能带出来了。小孩子家家的,难得出趟门,跟被关了两年似的,看啥都兴奋,指着路边的树“啊啊”叫,时不时还叽叽哇哇要跟妈妈分享她的“新发现”。
卫孟喜的眼睛,也在路旁搜寻,但凡是有脚印和滑落痕迹的地方,都让高开泰停车,她要下去亲自看。
这孩子啊,上辈子传说中的去边境贩毒,也不知道是自己学坏的,还是因为走失后,被坏人带坏的?后世不是有类似的新闻嘛,那些天桥底下讨钱的残疾孩子,并不是真的天生残疾,而是被人贩子拐走后不听话,闹腾的,不肯学偷东西的,就被人为的故意给弄残了。
就狗蛋那副样子,绝对是个刺头,坏人就为了以绝后患,也会弄他的。
真是想想就头大,自己这非亲非故的急得要死,李秀珍却半点不着急,一大早就带着张秋芳上市区,听说是赶早集去了。
妈的,这都什么混账东西!
卫孟喜狠狠呸了一口,心想先把孩子找回来,过几天一定要跟她好好掰扯掰扯,知道不是亲生的,你没感情可以理解,但人家爹每个月把工资交给你,你就该履行义务,当养个小猫小狗一样把孩子养大,又能怎样?那么大的孩子能吃多少?要是不想养,那你就把工资还回去,或者不想当后妈,那就离婚!
这么折腾孩子算个啥!
“妈妈,哥哥。”怀里的小呦呦忽然指着左前方。
卫孟喜一看,那里是一片葱绿的灌木,但这里已经进城了,就在城边上,附近走路的村民很多,路上脚印也很多,看不见人,也认不出有没有狗蛋的脚印。
“妈妈,哥哥。”
卫孟喜想起前面几次,小丫头的眼神好像都特别好,说不定又看见什么是她没看见的东西了呢?想着干脆走过去,绕着灌木丛转了一圈,啥也没找到,只看到几泡臭烘烘的大便。
即使是在市区边上,这样随地大小便的人也不少,附近又没公共厕所,路过的行人,开车的司机,甚至坐车的乘客,实在憋不住了都会就地解决。
她捏着鼻子正想转回去,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干上,好像有个痕迹。
那是一颗槐树,是最近几年才种上的,树干只有她胳膊粗,而在朝阳那一面,分明有几个刚被刻出来的字,流出来的树脂都还是新鲜的。可惜这棵树所在的位置不显眼,字也很小,还是刻在很矮的地方,离地面只有二三十公分,要不是小呦呦闹着要来这边,还真不一定能发现。
仔细一看,那几个字是:张川,东粮站。
字虽然刻得歪歪斜斜,很明显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为之,但人物和地点都有了,卫孟喜不信会这么巧,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叫张川的人!
“开泰哥,你知道金水市有几个粮站吗?”
高开泰以为她们是过去上厕所,一直不敢往那个方向看,此时说话也不敢看她们,只是低垂着头:“你们要去粮站吗?市里粮食局我知道在哪儿,但粮站倒是好几个,东西南北就各有一个大粮站,下头各街道又有一个……”
OK,听到说东边有一个,那说不定就是刻字里的“东粮站”了。
卫孟喜虽然很想立马就去,但不想带着呦呦去冒险,还是先去约定好的地方与刘桂花回合,让她先把呦呦带回家,自己再去找公安,看刻字的时间应该就是今天之内刻的,跑快点应该能来得及。
也是赶巧,刚到刘桂花那儿,龙公安和另外两名同志也在那儿,大家找了十几个小时,又累又饿,正在树底下阴凉的地方坐着啃馒头。
这时候的矿区派出所也没有配车,要出门公干也只能靠双脚,最多能一人配一辆自行车,还是二手的。
她把龙公安叫到一边小声的把自己刚才的发现说了,当然没说是闺女闹着去的,而是说带孩子过去上厕所,看见树上的刻字,所以有理由怀疑,他是被人困在金水市东区的粮站里,孩子应该是趁着上厕所的空隙留下的记号。
张川当时确实是情急之下想出的办法,刻字的时候其实也知道,大概是没有人会发现的,就是发现了,谁又知道他张川是谁呢?说不定还以为是熊孩子捣乱,胡乱刻的。
当时他犹豫了001秒,思考要不要多刻几个字,加上父亲的身份,说明自己的遭遇,但一想,那个男人估计不会找他,也就算了。
以前奶奶怕他们对父亲有意见,给他们灌输的都是爸爸的好,爸爸的辛苦,可是,奶奶真的当他们傻吗?虎蛋是真傻,但他不是。
哪一个真正爱孩子的父亲,会把孩子扔老家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他从出生见过爸爸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伯娘家生病的堂哥一直说,虎蛋最乖,以后要去他家给他当弟弟,而他张狗蛋不听话,爸爸也不要他,以后只能出去当野狗讨饭。
他曾经哭着说,他的爸爸才不会不要他,他的爸爸最爱他了……直到去年来了矿区,他心里的幻想彻底被打破。
真正的爸爸,应该是隔壁卫东爸爸那样,能给他们洗衣服,能把他们举高高,不会无缘无故大吼大叫,不会莫名其妙摔锅砸碗,再苦再累回来都会问一声他们吃饭没,作业写完没。
他的爸爸对谁都大方,经常请这个那个领导吃饭,但不会管他们有没有裤子穿,陆叔叔是矿区有名的“抠瓢”,但他会悄悄背着卫阿姨给卫东几个买冰棍儿吃,买气球玩儿。
小呦呦力气小,吹不起气球,他会“呼”的一口,吹出一个比洗脸盆还大的彩色的轻飘飘的球,还会找根线拴上,让呦呦拎着,招摇过市。
他的爸爸随时笑眯眯的,陆叔叔不怎么笑,但他觉着如果能选择的话,他想当陆叔叔的儿子。
反正,这世上也没人会关心他的死活,给谁做儿子,叫谁爸爸,又有什么区别呢?
除了自己那傻乎乎的弟弟会担心他为什么没回家,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已经失踪两天了吧。
他真的想死,死了就能看见妈妈了。但他也有股子气,既然都要死,干嘛不拉几个垫背的,他是这么想,也打算这么做的。
此时的金水市东区粮站仓库里,两个男人正站一起低声的商量着什么。高个儿的回头狠狠瞪了墙角一眼,“老六,你说这孩子到底咋整?”
矮个的胆子小点,“要不咱们找个地方把他打一顿,扔了吧?”
“那他要是把咱们的事说出去咋办?那可是要枪毙的。”
矮个子缩了缩脖子,“狠狠打一顿,他也许就不敢说了呢,或者,咱们先查出他家是哪儿的,弄清楚他家里有几口人,告诉他要是敢往外说一个字,就弄死他全家。”
高个子的似乎是在思考这个办法的可行性,半天后空气里都是安静的。
狗蛋虽然被罩在麻袋里,但他耳朵竖着,猜测这个沉默的意思,是不是另一个男人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毕竟电影里就是这么演的。
“老大要不还是算……算了吧,咱们把他卖给红姑,红姑那边给找个买家吧,这小子长手长脚,说不定会有人愿意买呢?”
“不行,我看他这面向就是刺头,卖不出去的,搞不好惹一身腥。”
狗蛋每听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俩坏人是真要弄死他了。说来也是无妄之灾,他前天中午带着一蛇皮袋的煤块,确实是走的小路进城,按照以前的惯例,来的是东区粮站家属区,因为这里待遇好,舍得花钱买煤块的人就多。
他的煤块都是挑最好的来卖,有好几个熟客都知道他是矿上过来的,买的时候不讲价,偶尔还会给他一点小东西,他全省着,要回家给弟弟。那天也是一样的,他卖完煤块,接受了一位老奶奶给的馒头,正准备找个地方蹲着吃,他实在是太饿了。
谁知一个年轻阿姨过来,让他上家里帮忙打扫卫生,只要打扫干净就给他两块钱。
这两块钱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捡半个月的煤块也卖不了这么多钱,心说不就是扫地抹桌子嘛,他在家也会干。
但他也不是三岁小孩,要去打扫卫生可以,他得确定这个阿姨是不是骗子和坏人,万一把他骗走了怎么办,奶奶说外面的人可坏了,会把男娃骗回家当儿子养,于是他要求要看阿姨的工作证。
女人虽然很意外,也还是给他看了眼,他迅速记下名字,这才跟着她弯弯拐拐出门,不是上家属楼,而是隔壁的粮站仓库。推开一扇铁门才发现,来打扫的不是别的事,就是一间臭烘烘的屋子,里头好几个盆里,装的不是水,而是屎尿。
女人觉得恶心不愿打扫,就花钱找个小孩来帮忙。
屋里不仅有屎尿,还有很多阿姨的衣服和头发,墙上还抠坏了好几个地方,看着怪怪的。
他虽然也恶心,在家也给大人端过,忍着恶心就干了,还把屋子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正准备上个厕所就回家,谁知道却听到两个男人说话。
其实他当时一心忙着回家,怕弟弟看不见他会担心,哪里有工夫听别人说了啥,但他就是恰巧从那儿经过,听到了“这批货”“三个”之类的话,还不小心发出声音,于是……就被绑了。
高矮俩男人逼问他听到啥,他就是再笨也不可能说实话,一口咬定啥也没听见。
他不承认,男人们怕他没说实话,也就不打算放他走,继续关着呗。
在那间臭烘烘的屋子里,他被关了两天,他们怕他饿死,还送过几个馒头过来,他一开始不敢吃,怕下毒,后来实在是饿得很了,就一口气全吃光了。
俩男人看他傻乎乎的只知道吃,又说“没听见就算了”,怕他身上带两块钱不安全,热心的说可以开大货车送他回家。
一开始他还有点感谢他们的,毕竟八岁的男孩嘛,又是关又是饿的,担惊受怕,现在忽然听说能回家了,高兴得都快蹦起来,更何况还有车子坐。可坐了一会儿,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在大人眼里,两块钱可不是很多钱,他观察过隔壁的卫阿姨每天要收很多个两块,压根不会觉着两块多,光他们跑这一趟的路费恐怕就不止两块了。
说不定这俩人送他回家,其实是想连家里人一起绑了……想到憨憨的弟弟,他惊醒,忙说自己肚子痛要上厕所,还真憋出几个大臭屁来,臭得俩人踢他屁股,踹他赶紧下车。
当然,是有人看着的,他也就是趁男人嫌臭走远几步的工夫,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刻字。
事实证明,所谓的送他回家其实就是骗人的,他不说具体住哪儿,父母叫啥名字,他们大货车带着他到金水矿兜了一圈,又给返回仓库了。
现在,他听着这俩人的商量,心里就涌出一股害怕和冲动,害怕的是自己就要死了,弟弟怎么办,以后没人照顾他了。
越是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觉得自己不能白死,必须拉两个垫背的。
他在麻袋里轻轻动了动,幸好手没被捆起来,他掏出怀里的小刀,紧紧的捏在手里。
“别乱动,不然打死你!”男人过来踢了一脚麻袋。
“叔叔我热,能不能把麻袋打开,让我透口气?求求你了叔叔,这真的太热了。”
男人没动,他干脆又说:“叔叔我肚子疼,你把麻袋打开,我想拉屎,快拉裤裤子里了……”再配上几个响屁,倒是很像。
他发现,这几个人很懒,又很嫌脏,那他就只能试一试了。
果然,男人又踢了一脚,嘴里骂着“懒驴上磨屎尿多”,手却很快解开了麻袋。
他握紧小刀,正要从麻袋里一窜而出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好好的铁门忽然“嘭”一声巨响,被踹开了……明亮的太阳照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眼睛睁不开,耳朵却异常灵敏,有人喊:“公安,不许动!”
有人想跑,被抓住,连胳膊被扭到身后的“卡擦”声,也是那么清晰。
下一秒,身旁的男人被人从背后一把按地上,“卡塔”一声,他手上多了两个银手镯。
一个熟悉的阿姨跑进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阿姨身上一股熟悉的,馋得他和弟弟流口水的香味,那是卤肉香。
第46章
龙公安带来两名同志, 都不用掏枪,直接就把一高一矮给制服了,卫孟喜搂着狗蛋蹲在墙根, 捂住他的眼睛。
狗蛋的小手下意识抱住她, 小刀自然就掉了。
“公安你们抓错人了,咱们是好人啊。”
“冤枉啊!公安乱抓人啦!”
这间小铁房子本就隔音好, 现在又是大下午三点多,他们就是喊破喉咙也没用。
龙公安一脚踹高个儿屁股上,“其他人在哪儿?”
“没其他人,就咱俩在这里守仓库。”
龙公安又踹了一脚, 这房间里隐隐有股屎尿臭, 墙上还有很多抠出来的印子,门后还堆着一堆妇女同志的衣服,看着就不简单, “老实交代还能宽大处理,不然……”
另一个同志忽然小声跟他说了句啥, 龙公安眼睛一亮, “先带回去。”
高矮走在前面, 双手被反拷在身后, 还被人压着, 龙公安看了看一直在“妈妈”怀里的孩子, 才七八岁, 长得倒是挺高的, 要是别的孩子被关了这么多天乍然见到妈妈,早哭成啥样了, 这小子倒是沉得住气。
“小子叫张川是吧, 你妈找你都快找疯了。”
卫孟喜正想就此解释, 说自己不是他妈妈,龙公安又说:“你看看你妈昨天去报案后就一直在找你,嘴角都急起泡了,你这孩子出门卖煤块也不说一声,这不是急死人嘛?”
狗蛋抬起头来,看了看“妈妈”的嘴角,确实是有两个火泡。
“幸好你挺机灵,还知道在树上刻字,也是你运气好,刻的字被你妈看见了,不然也找不着你啊。”
卫孟喜赶紧打圆场,“不好意思让龙公安您费心了,咱们孩子找到就行,我回家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龙公安附和几句,一直没说话的狗蛋忽然插嘴:“叔叔,他们可能是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