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那杯茶,本来就是给楚越的。
“你还可以回去考虑一段时间,考虑好了再来找我。”双文律道。
楚越叩首:“弟子想再看一眼前世家人的生活。”
双文律覆手于其额。
楚越飘飘荡荡。
……魂兮归来……
他看到了自己的葬礼,听到了家人的哀哭。
……何远为些……
那是他出身的世界,他的魂魄与那个世界是同调的。他的魂魄被盗出他的世界,茫茫投向一个陌生的天地。
……魂兮归来……
他看见家里人收拾起他的遗物。他因救人而亡,他的家人拿到了抚恤金。他们很悲伤,但他们会继续生活下去。
……反故居些……
这就是生死。最残忍、最突然、来不及留下任何准备,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的,离别。
回不去了。
故居、故居,何来故居?皆是客停于栈,时间到了,就得走了,从一个客栈,进入下一座客栈。谁是主人家?没有主人家。皆是一个又一个漂泊的行客。
“弟子……想要留在乾坤。”楚越俯首而拜,泪流满面。
一切磨难,皆是机缘。一切机缘,皆是磨难。
双文律并指如剑,斩在楚越发顶。
慧剑断舍,他明悟了这一点,魂魄已与乾坤所协,不止于此,也再无身魂不协之处。何身何魂,皆如栈如客,有什么不协调呢?
“回去把你师父的拜师礼补上吧。”
……
楚越离开后,双文律来到了幽洲。
当双文律踏入幽洲之时,卧在幽洲深处的烛阴就抬起了头。
地府已立,如今幽洲核心处已不再是一片昏昏冥冥,府衙、狱所、城池皆立。
在地府之外,有一道长河环绕,长河之上,一座长桥连通两岸,影影绰绰的亡魂通过这座长桥,进入彼岸,彼岸两侧,无数花开成一片殷红的海。
双文律站在长河外,他在看长桥。
桥头外站着一个人,朗擎云。
他们没发现双文律,手上拿着一张引魂符,符上盖着一枚神印,上刻四个字:“家宅安康”。
这就是朗擎云在位业图中取得的神位职责。护佑一家一户的安康。这是一座很小的神位,凭借他的修为,本来可以取得更厉害的神位,许多人都为他感觉到遗憾。但朗擎云很喜欢这个神位。
喜欢就够了。
他会来这里,是因为一个魂魄。
那魂魄飘飘摇摇,就快要踏上桥,被朗擎云用引魂符吸引住,徘徊不定。
这个魂魄是季红萝的朋友,名叫谢彤。朗擎云全家搬到了定洲,剑阁不适合凡人居住,他和邵四偶尔会去看看。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弟弟妹妹们就交到了一些本地朋友。谢彤有许多新鲜点子,帮了他们很多。
季红萝说,她曾见谢彤偷偷哭过,问她为什么,却也不肯说,想要帮她,她还是摇头。但谁都没想到,不过几天的工夫,谢彤就死了。
谢彤是一点一点虚弱下去的,查不出什么病来,朗擎云看过,觉察到她的魂魄有问题,但修士的丹药却对她不起作用。临死前,谢彤神志不清的时候,喃喃着要回家。
可是她的家不就在这里吗?
朗擎云借着神职去查,竟一无所获,后来追着谢彤的魂魄来到幽洲,停在奈何桥外。
自天地立神道始,幽冥有了地府,寻常修士就不能在活着的时候跨过忘川河了。假如谢彤的魂魄踏上奈何桥,他就再无法过去了。
朗擎云想完成谢彤的遗愿,可她魂魄太虚弱,禁不起震动,很多手段都不能用,引魂符不知为何又对她效果不大。朗擎云一时陷入了两难。
“放她过去吧。”
朗擎云回头看见双文律。
“祖师。”
“她不是乾坤中的魂魄。”双文律道。
谢彤已踏上桥,初时和其他亡魂一样,懵懵懂懂的,越走,她的神色就越清明,越清明,就越痛苦,最后伏在桥中央大哭起来。
“青帝裁枝做了这座奈何桥。”一个着墨纹赤袍、身配墨青古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双文律身旁。
烛阴转头看了看朗擎云,挥手给他镀上一层烛光。在烛光消去之前,他也可以进入忘川河内。
“乾坤亡魂通过奈何桥入地府,乾坤之外的魂灵通过奈何桥时,受青帝之道所触动,便会明悟自身处境。”双文律踏上奈何桥。
他们已离了自己的世界,故居难返,所能选择的,要么是融入乾坤,要么是消亡于乾坤。
但众生皆是飘零的行客,故居,亦不过是一客舍。
朗擎云沉默不语,跟随在双文律身后。
他捧着神位之印,目中的叹息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的。
生死不代表着了断因果,但生死的确了断了一些东西。
再重新拥有修为后,他曾经试图寻找过大姐姐的转世。但是他寻不到。他试图请人去寻,岑瑞拦了他。
岑瑞说,若非特殊的缘法,只有第八重天璇境之上的修士才能找得到一个人的转世,但这些修士也从不会轻易去卜算一个人的转世所在。
修行九重,皆有所指,第九重天枢境为天、第八重天璇境为地、第七重天玑境为人。修到第七重之后,就会明悟生死轮回,不该被轻易干涉。
生死大憾并非残忍,也是慈怜。若这世上所有的遗憾都有弥补的机会,谁还会珍惜当下呢?
他们走过奈何桥,与无数迷茫的亡魂擦肩而过,谢彤的魂魄仍在无知无觉地悲哭着。
奈何奈何,生死飘摇,为之奈何?
奈何桥对岸,无数花瓣细长的红花轻轻摇动。
这是烛阴滴烛泪化作的彼岸花海。外来的魂魄进入彼岸花海当中,可以于花下安眠,直至魂魄与乾坤相协,从此以后,安身于乾坤。
于所有进入乾坤中的异世魂魄来说,或主动而来、或被动而来;或于此有知、或于此无知;或有所保护、或无所保护,这都是机缘,也是磨难。
朗擎云看着悲哭的谢彤,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寻不到她的家了,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说。
她的家不在乾坤,在另一个世界。她在另一个世界,已经死去了。
他的神色变得哀悯。
家宅安康。他取得了这一座神位,却没有办法庇护这些飘零的魂魄家宅安康。
谢彤已经不哭了,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看了看彼岸殷红静谧的花海,又看了看桥下平静流淌的河水。
“花空谢引水成了这道忘川河。”烛阴亦回头看道,“他们若不想入乾坤,就可以跳入忘川河中,永远安眠。”
“跳入忘川河水中的魂魄多吗?”双文律问道。
烛阴无悲无喜:“总有觉得了无意趣的。”
他是天生的神灵,又在生死之间,修行之道所经磨难与寻常众生不同,性情淡薄。
进入乾坤的外来魂魄不能随意消亡在乾坤当中。
任何世界想要成长圆满,都缺不得创造生命这一步,在创造生命这一步之后,还有创造灵魂这一步。任何一个灵魂,都是世界成长跨出珍贵一步的标志。
他们流落乾坤,若是因为魂魄与乾坤规则不协而消亡也就罢了,若是平白被杀灭,那凝藏在灵魂当中异世界最珍贵的规则,也将与乾坤的规则碰撞。碰撞得多了,乾坤之道的裂隙难免扩大。
无论是进入彼岸花海还是跳入忘川河中,他们魂中所系的规则都不会再对乾坤造成影响。
谢彤在他们的目光中走过了奈何桥,却不肯进入彼岸花海,只在河边徘徊。
朗擎云看着她这样的哀恸,既不忍她跳进忘川河中,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越重视家的人,越能理解她的悲伤,越能理解她,就越无法开口劝慰。
“祖师……”他不忍喃喃道。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双文律道。
朗擎云福至心灵,捧着手中的神印走到忘川河旁,郑重地将神印放到地上。神印落地生根,拔岸而起,成了一座高台,台上书就两个大字:“望乡”。
谢彤愣了一下,接着急急奔上了望乡台。
双文律负手看着台上的落泪的孤魂。
再看一眼家乡,这对于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可是能抚慰遗憾。
这就是魂魄。是规则碎片成就世界的最后一道门槛。
自诞生了生命的规则之后,世界当中的生命便不再稀缺;自诞生了灵魂的规则之后,世界当中的灵魂也不再少见。
在生命的规则还没有完满的时候,生命可能流落他方世界;在灵魂的规则还没有完满的时候,灵魂可能被盗取出本来世界。
但每一个世界的每一个生命与灵魂,都仍然是特殊的。
朗擎云怔怔站在台下,他感觉到自己的神位在变化,从一个小小的、守护家宅安康的神位,拔高到触碰了生死遗憾之苦的神位。
“乾坤已经快要圆满,不再需要神明为之辅助。为什么乾坤还要再立神道?”双文律问道。
朗擎云喃喃道:“神道,是为天地众生而立的道。”
双文律的目光投向乾坤外。
不明白魂魄所代表的意义,才会亵玩魂魄。
……
穿越管理局快到了。
穿越管理局中的人们很愁。他们马上就要到达乾坤了,娄小山死了,剑灵模板失联了,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来是死是活,没个定数。
管理局的可视化立体屏幕上已经显示出了乾坤的模样。世界不可显示,穿越管理局将之以数据的模式绘制成类似星图的坐标。
一个个世界在立体屏幕上,就像在大海中沉浮的星辰。或大或小,散发着光芒。未能成为世界的规则碎片们像不起眼的流星,偶尔会汇聚在一起成为碎星带,小千世界是黯淡的星辰,中千世界光辉明亮,大千世界如浑圆月,而乾坤……这个即将晋升圆满的世界,在冥虚当中,浩如大日。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屏幕,代表穿越管理局的微星正在逐渐靠近前方的世界,越靠近,越能感受到它的浩瀚。
他们正坠向太阳。
假如他们之前不是躲得太远,假如他们早就看过乾坤的浩瀚,那他们绝不敢向这个乾坤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