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就如同魔与修士的道心争夺,胜者生,败者亡。看谁能寻到谁的破绽,谁能最先完善自己。
这是两个世界最根本的争斗,也是最凶险的争斗!
可是乾坤比沓临有一项优势——乾坤拥有自己的护道者。
这是一层护持,也是一层保障。
但对双文律来说,也是一重凶险。
沓临不会不知道自己对上乾坤的弱点,它还敢来问道,是因为它自信自己已经找到了乾坤的缺处,找到了双文律的缺处!
柏崖正要动身,身前却忽然有人拦住了他。
宁闲眠化身道:“问道已经开始,你现在去,又有什么用呢?”
“总会有用的。”柏崖道,“我亲眼看他奔向死途,足足看了三次。”
“再也不要有第四次了。”
宁闲眠叹息一声,让开道路。
朔洲。
“先把一个人置于只有行恶才能活下去的境地,然后指责她为了活下去而行恶,公道吗?”“白芽”问道。
双文律还没有答,一道剑光已飞落而至。
“历尽苦楚的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作恶,你背弃之人,也是在濒死的绝境中救得你。”柏崖冷声道。
若道有误,他来分担。
“师兄……”双文律叹道。
柏崖瞪了他一眼。双文律不说话了。
“白芽”双目银白:“他与我不同。”
她口中称“我”,却已不是白芽,她是沓临穿上的一件衣裳。
朗擎云受尽苦楚,仍怀善念。
可他们不一样。
朗擎云有过爱他的人,也有可以去爱的人。
白芽什么都没有。她连一只可以去爱的兽都没有。那玩意在她眼里都是肉,都是吃的。
白芽什么都没有,于是她的世界只剩下了活。
这并不能打破沓临的问道。
白芽是它精心挑选的子。她的苦、她的恶,一切都恰到好处踩在那一道线上。
没有人教过她对错善恶。也许在她被当做货物养着的时候,曾经萌发过善念。但这点善念在刚萌芽时,就被掐死了。当一个人只有竭尽全力才能活下去的时候,是没有力气去思考善恶的。善恶对她来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当她变成一具尸体后,还如何践行所谓的善恶?在最野蛮最赤|裸的生死规则之下,善恶不堪一击。
后来她在五灵宗遇到了一些善意,但这些无法打破一次次生死之中给她塑造的规则。
她不在乎别人认为她是好是坏。她要是在乎这些,早死在荒野中了。
“乾坤的道,公道吗?”“白芽”问道。
柏崖数度想张口,却数度没有出声。
他不能答乾坤的道不公道,那是承认乾坤的道有缺陷。可是他若答公道,沓临必然已经准备好了它所看见的缺陷。
乾坤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世界,从一个规则碎片,成长为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再到大千世界。它的道还没有圆满,它的成长中也有过试错。除此之外,也常有如沓临、魔渊一般的其他世界影响乾坤。有些魂魄已经在三千年前永远消亡于沓临,乾坤如何能够至公?
“什么是公道?”双文律轻轻按住柏崖,他对着“白芽”发问,声音是平和的,可是那双剑一样锐利的眼睛里却让人看不懂,它们太过通透,有的人会从里面理解出哀悯,有的人会从里面理解出嗤嘲,“什么样的公道,才是你认可的公道?”
这世上许多人,口口声声说要追寻公道,可是他们所追寻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公道”罢了。假如别人告诉给他一种公道,而这种公道是他所不喜欢的,那他仍然不会认为这是公道。
怀着傲慢、激愤、苦恨的心,是永远寻不到公道的。
不过是一个找给自己的理由罢了。
这世上许多事是没有办法给人解答的,因为闻者不会信。答案的对错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乾坤已将它最好的给了众生。它给了每一个生灵最好的魂魄。”
“最好的魂魄?”“白芽”想笑。
双文律的目光像利刃一样,从沓临的意识中剖进白芽的意识。沓临以她向双文律问道,当双文律答道的时候,她也要验证。
那个她所轻忽的“最好的魂魄”,是否真的能够被她轻忽?
白芽突然感觉自己在下坠。
她好像跌进一个深深的空洞中,这些空洞中有些东西要接住她,可是它们被追来的道韵一触就碎了,于是她只能继续往下跌。
第一层接住她的东西,叫做“活”。
这个空洞存在很久了。从白芽没有意识到时,朝不保夕的生活就成了一个没有底的洞。
那时候她觉得能够活下来,再也不必担心第二天吃什么、睡哪里、不会冷、不会饿,就是梦一样的生活了。
可是等她得到这梦一样的生活后,这个空洞没有填满,反而更大了。
有一种叫做不甘心、叫做羞耻的东西开始在她心底萌芽。五灵宗的那些与她同修的杂役弟子大多都很好,他们同情她、照顾她。
可这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一个无害的、悲惨的、柔弱的人。
假如他们知道她曾经出卖了朗擎云,他们就会远离她、嫌恶她了。就像程雨师姐一样。
程雨什么都没有说,但白芽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练就的敏锐。开始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温温柔柔替她取名的程雨,后来变得那般冷淡。后来她才隐约觉察到,可能是因为她说了那两枚碎银的来历。
程雨觉得她做错了事,所以不理她了。
曾经她以为做错事等于会死。可是现在她发现,在这些人眼中,可能错的事不等于会死的事。
可是,若她不做那一件错事,她就死了。这些现在照顾她、对她笑的人,根本不会认识她,也不会照顾她、对她笑。
无论她怎么做,她都得不到这些人真正的善意。
当白芽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开始感到羞耻、感到不甘心,接着就是愤恨。
这些得知真相后就会厌弃她的人,从生下来就不必面临做错的事才能活下去的选择!
他们会厌弃她,所以她也不稀罕他们的同情!
“活”不能使她感到满足,于是碎掉了,她继续往下跌去。
第二层接住她的东西叫“力量”。
白芽一直渴求力量,最早的时候力量能让她活,后来力量能让她安心,能够解除她的羞耻、不甘与愤恨。但是每一次她得到力量后,都只能满足一小会儿,这些满足很快就坠到空洞底了。
最初她认为是她的力量还不够,可是她拥有得越来越多,却仍不能使她长久地感到满足。
她不用死了。她已经得到那些人渴望的东西了。力量,还能用来做什么呢?
于是“力量”也碎掉了,她继续往下跌去。
第三层接住她的东西叫“畏惧”。
曾经她畏惧死,后来畏惧被五灵宗的同门发现她做过的事,再后来畏惧信徒们的目光……
直到魔入心中时,她才知道,她原来还畏惧朗擎云。
她究竟为什么会畏惧朗擎云?
白芽想起在冷雨里,他渡过来的一缕法力。那缕法力很温暖,让她感受到了希望。
她不害怕朗擎云报复她、杀死她,她害怕自己动摇。
因为……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后悔,可她其实早就后悔了。
她不敢后悔。她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畏惧”也碎掉了。
空洞像没有底一样。她一直往下跌。原来她走到现在,却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现在,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是贪婪吗?是野心吗?是愤恨吗?是恐惧吗?
有什么,是朗擎云拥有,她却没有的?
她想起在沓临拿她问道时,看过的朗擎云的一生。她想起他的那个大家庭,想起他记忆里那个和她一样浑身发白的女人,想起他塞进她掌中的两块碎银……
她想起程雨给她起名,她告诉她“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想起五灵宗的同门……
她想起那些信徒,他们叫她白灵神女,他们对她虔诚的敬爱;她想起她为他们治伤、为他们生出清水与食物,想起他们的欢呼……那时她是满足的。
她想起她紧紧抓住的那柄弯匕……
那个人,在为她而哭。
他看到她经历过什么,也看到她做了什么。可是他没有求她不要杀他,他在为她哭。
她自己都已经麻木于痛苦。但是他感受到了。
白芽感觉自己的心忽悠一下,猛然从空洞中落底,回到了现实。
她想找到那个人!
可是她刚迈出一步,就僵住了。
她想起来了。
她已经把他杀掉了。
“我不想要力量了。”白芽惶恐地对沓临道,“你把他给我好不好?”
“没有力量,你就要死了。”
“我不想要了。我不想要了!”白芽已经听不进去,她大哭起来。
她已经不想要力量了,也不在乎活不活了。她活着从没快乐过。
她有很多次、很多次机会能够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可是,她把他们都毁掉了。
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她始终都没能青郁郁地长起来,一直都蜷缩在那个苍白、虚弱的白草芽里。
“我不要了啊!”她哭得声嘶力竭,修为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散出去。
沓临的道还焊在她身体里,可是她的魂魄震动着排斥它们,她白瓷一样的皮肤上生出一道道裂痕,像冰裂瓷,啪地一声,碎成一地荧光。
白芽死了。沓临被迫从她的身躯中脱离,它没有问道的基石了。
双文律伸手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她的因她的果,自去下一世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