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果
“……烟雨湖光……”
他倒持剑柄,将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
“……波里眠。”
……
当那节世界上最锋利的剑尖从他背后穿出时,已经变得锈迹斑驳。
血锈刀一直有主人,它的主人用满膛热血,给它镀了一层血锈,用一世信念将它困锁。
他也可以。
朗擎云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血锈刀,你这么喜欢杀,什么都想杀一杀,有没有杀过道种?”
秘境外,大雪纷扬。
他抬起头。
“梨花落落如雪……”
……
蔡酥红终于闯到了这一片雪云下。冲和城上,有凶恶的气息盘旋。
秘境系统本想说“你现在退还来得及。”但它话出口时,却变成了一个问题:
“这是你的‘侠’吗?”
蔡酥红顿了一下:“算是吧。”
一个修仙的妖,却向往凡间的侠。
也许是因为那些故事中的仙人们去行仗义之事时,总是如此轻易,遥远得如隔云端。而那些故事中的凡人们,为了行自己的道义,宁可拼却性命。
……
邵四抬头看着天上的雪。
他的脸很白,一副精气神不足的萎靡模样。
季红萝给他披上一件斗篷,道:“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邵四打了个晃儿,摇摇头:“我醒醒神,然后去爬山。”
“你歇歇吧,别强爬了。”季红萝担忧道。
邵四说得是他梦中的那座山。那是不伤人的正法,但读书读久了还会消耗人的精气神呢,更何况是反复在悬崖跌落?
若只是一天爬一次,这术法绝不至于将他消耗成现在这副样子,就算三次五次,也不至于。但他们现在不缺吃穿,也没什么可做的事,邵四就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梦中爬山去了,一天下来爬了何止五次?
“我担心。三姐姐,我最近越来越不安。”邵四道。
季红萝攥着手:“可你站都站不稳了,再这样下去,怎么等到二哥回来?”
她也担心,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量把这个家撑下去。她不能让二哥回来的时候,见到家里少了哪一个。
“二哥还能回来吗?”邵四低声问道。
季红萝的脸白了,但她没有喝止邵四。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二哥离开快一年了,到现在一点信儿都没有。越往后,她就想得越频繁。
像他们这类人,是没有资格矫情什么话吉不吉利的。他们只有时时刻刻都做好了对最坏情况的打算,才能活的稳当点儿。
“如果……如果二哥真的不在了,我只有有了修为,才能养活得了这个家。”邵四低声道。
“那也轮不到你现在就拼命。”季红萝紧紧抿着嘴,嘴唇白得像像雪一样,“大姐姐可以做的事,我也可以做。”
“先是大姐姐,之后是二哥。”她转头看着外面的雪,“我行三。”
……
“我想活。”朗擎云抵着剑尖,嘴唇颤抖。
蔡酥红留给他的秘境快要破了,秘境外的修士已经能够看见里面的情况。他们惊异地看着这个持有血锈刀的修士,不明白他为什么拼命逃走后反而要选择自尽。
朗擎云看着天上的雪,眼里落下一滴泪。
梨花落落如雪,碧草细细如茵……
他的手没有抖,剑尖的杀意已割破了他的衣衫。
……檐下燕儿相绕,侬归廊下笑。
温暖浩大的水流,在他识海中冲开了每一片寒冰。
道种急迫地在他识海中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它好像已不打算再伪装成那副高邈淡漠的样子了。
它以它那高若苍天的道来诱惑他,以他们本为共生共成来劝服他,以他的死亡来恐吓他。
它说它的道并没有让他去死,他想活,当然可以活,而且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得很好。
它说他在自行绝路。他会死,死得无人知晓,他在意的都会消散,他会被遗忘,没有人知道他忍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它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朗擎云,此时却要做出一个如此愚蠢的决定。
剑尖抵开血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修道,还是道修人。”
“我只知道,我做不成苍天,只能做朗擎云。”
喀。
……
生死关头,万般滋味长。喜怒哀乐,心如走马灯。
风吹雨打花开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朗擎云闭上眼。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怀着一个渺小的愿。
人力有穷,平生有负。
当去矣,勿回头。
他握着那一截粗糙的血锈,将之抵入心脏。
锋利无匹的剑意穿透他的胸膛。
但竟没有疼,也没有杀意。朗擎云睁开眼。
秘境已经破了。守在外面的四个修士同样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血锈刀已将朗擎云穿胸而过。
但它的剑柄上,还握着一只手,将剑拔出他的胸膛,没有留下一丝伤。
朗擎云顺着那只手看上去:“……双兄?”
他看到了一双带笑的眼。
那双通明干净的眼,如此熟悉。他曾在梦中见到这双眼无数次,从年轻到年老,洒脱的、落拓的、轻快的、疲惫的……
“假如有一天,你再次听到了它的消息……”
“那我一定拼尽一切找到它!”
风吹雨打花开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阡陌风尘无往事,一世相逢两不惊。
“一个人不能同时走在两条道上。”双文律含笑道,“你已找到自己的道。”
也就自然离开了道种的掌控。
朗擎云忽苦笑了一下:“我现在做的事,也算是一条道吗?”
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人,怀着一个渺小的愿。最初的最初,他所想要的,只是希望他和家人能够活下去。既没有修行人的洒脱,也没有梦中人的侠义。
“为什么不算?”双文律低头看他,一切旧影与新影在他目中重叠在一起,没有什么分别。
时光如河,旧影流淌,一世又一世的旧影流淌过他的心神。
朗擎云恍然明悟。
蜘蛛日日结网觅食、鸟雀飞复哺育幼雏、房间里的织机声日夜不休、码头上的脚夫衣服上能抖下盐来……
什么叫做卑微渺小?
斩妖除魔谓之侠,救人于厄谓之侠,振人不赡谓之侠。
不会武功却常年义诊的季姑娘,算不算侠?死在山魈口中却还想提醒他们逃走的鬼娃娃,算不算侠?负担不起丁口税后自愿走向荒野的老人,算不算侠?
他的大姐姐,算不算侠?
朗擎云闭上眼,目中有泪滚滚。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好像把那些在他喉咙里哽得生疼的东西都咽了下去。
在艰难的生存当中,仍能坚守一种道义,是谓侠。
那些轻蔑众生如草芥、自诩为追求无上大道眼明心亮的高人,可也曾见到,这乾坤的浩渺大道里,一直有凡尘众生的道?
九天日月在道中,尘埃草芥也在道中。
道是什么?
为什么而修?
“这些追求无上道藏的人,谁还记得他们是为了什么要修道?又为了这所谓的无上道藏付出了什么?”双文律道。
谁又能为心中的一愿,不去走道种指出来的“通天大道”、不执迷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
要用外物解决己心的问题,本就是走错了路;若还为此外物舍了自己的心,又何其可悲?
闻玉声忽然冷汗森森,诸多修士当中,有多少同他一样脸色苍白,又有多少执迷不放。
人心向私,逐利而来,手持利刃,杀心自起,杀别人容易,杀自己也不难,但要真正斩向己身的问题,却是难上加难,那是入道之路。
这世上,杀的理由太多了。在能够不杀的时候,便是他入道的时候。
皮骨剥同样脸色惨白,不是因为他有所感悟,而是因为他已经用了数十种逃命的方法,却仍被留在原地。
他不认得剑尊,却能看到画不成的反应——画不成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神情就变得惊怖。
画不成也想要逃。
现在冲和城附近的混乱相正是她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