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柠檬小打
众目睽睽之下,小厮如接近洪水猛兽般小心翼翼地靠近嘻嘻怪笑的林诗藏,在他面前缓缓停住脚步。
“林郎君。”小厮恭敬地开口叫了一声。
林诗藏此时正宛如置身蓬莱,飘飘欲仙,却又保持着对现实世界的感觉。他能感受到满场寂静,无一人说话,却不能意识到自己在笑。他眼前一片斑斓,虚虚实实,让人分辨不清。他一会儿记得自己尚在光禄大夫家的文会之上,一会儿又仿佛看到自己正在拜师礼上风风光光。
有人过来了,在花花绿绿的影子里他却清晰地认出这是光禄大夫府上的小厮。他强行按下心底激动,一颗心紧张地几乎立刻停止跳动,屏息等待他要说什么。
他听见这小厮礼重无比地叫了他一声。
“恭喜您……”
林诗藏听到这三个字后一直上涌的气血似乎齐齐静止了一瞬,他一口气哽在胸口,刚想抬手顺一顺气,欣喜若狂完全压过所有情感,那一口气便卡在心窍。
他快乐地笑了一声,两掌一拍,高声叫道:“父啊!我过了!嘻!我过了!”
众人骇然,总算看出些门道,他这是欢喜疯掉了!
他浑身烧灼无比,一面宽衣解带一面踉跄地走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哈!我过了!噫!我是光禄大夫的门生了!日后看还有谁敢在我背后说三道四!还有林诗蕴,日后也不用看她脸色哄她为我代笔……”
林大儒听到“林诗蕴”三个字时便暗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害不害怕,一把站起又毫无形象地从矮桌上跨过,忙去捂林诗藏的嘴。
小厮也忙帮着去控制林诗藏。
为时晚矣。
林诗藏疯疯癫癫,话说得倒很清楚。再加上场面安静,只有他一人的声音,那句“日后也不用看她脸色哄她为我代笔”人人听得清楚。
人们先是不可思议,品清这句话的意味后,众人脑海嗡嗡,不可置信。
林诗藏真有代笔!
他们中有的虽不知林诗蕴是谁,但也不乏消息灵通者出言解释:“是他胞妹。”
学子大儒们脸色一变,一下子竟犹豫着不知该接不接受这个事实。他们早看不惯林诗藏恃才傲物,乐意看他笑话,但他们一下子不能接受林诗藏的所有才华来自于一个女孩子。
那他们过去不如林诗藏,岂不是说明他们连个女孩都不如?
在林诗蕴为林诗藏代笔的这回事之下他们还没来得及思考光禄大夫要收林诗藏为学生这件事。
赵大夫竟然失语,脑海中豁然开朗,只觉得一切都串起来了。他虽也抱有偏见,却是信了林诗藏疯言疯语。是林诗蕴为他代写,虎报上文章也是林诗蕴所作。鹿鸣说那人无法参加科举正是因为林诗蕴是女子,而不是身体有疾等故。
这对儿父子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欺瞒世人十余年,甚至将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他何时说过要收林诗藏为徒的话?简直混账!
人们心情复杂,林大儒心里只有绝望,连怒的力气也无。他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被林诗藏得意忘形之下和盘托出,纵然事后他可以找出理由搪塞,可谁还会信!
光禄大夫哪里还会收林诗藏做门生!林家的名声已经臭了!
今夜过后,全京城人都该知道林诗藏在文会上发疯之事,也该知道林诗蕴为他代笔之事。他林家积攒多年的文名!
小厮心善地锁住只挂着中衣的林诗藏交给林大儒,林诗藏还在胡乱说实话:“我过了!哈哈!林诗蕴看着我做大官吧!再用不着她了!嘻!”
林大儒听他说话,心中激荡,气急败坏地挥出一耳光打在林诗藏脸上:“孽障!”
林诗藏挨了次打也不见清醒,痴痴傻傻地咿呀嘻嘻,像是不知痛似的。
林大儒被他这态度一激,胸中一怄,喉间一甜,险些被他气吐血来。他头脑一木,手脚抽搐,人险些被气瘫过去。
林家带来的小厮终于反应过来,自赵府小厮手中将郎君接过摁住,不让他乱动。
林大儒牙根儿生疼,硬生生靠意志挺过没立刻厥过去。他一摆手道:“你们带着他先回车上去!”林诗藏留在这越久就越丢人现眼,还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什么胡话。
两人不敢耽搁,埋头架着林诗藏往外走。
林大儒还要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人们的目光使他如芒在背,他咬咬牙向赵大夫走近了些下拜道:“大人,小儿突发恶疾,胡言乱语,请容我暂且回去为他请郎中诊治,明日我必定登门拜访道歉。”他不忘暗中辩解林诗藏是因病才会说胡话,为日后解释做个铺垫。
赵大夫面黑得能滴下水来,好端端的文会被他父子二人搅和得一塌糊涂,又得知林诗藏所有文字全靠胞妹代笔这样的恶心事,心情全毁。只是事发突然,他尚未想好如何处理此事妥当,便摆手放人,连句话也不想多说。
林大儒数十年来头一次落荒而逃,永远也忘不掉这滋味儿。
马车上林诗藏扭巴着坐,涎水自口中向下淌,看样子完全与傻子无异。
林大儒坐回车上,周身发虚,只觉得如今他仿佛置身于一场噩梦之中,一切并不真实。好像只要他一睁眼,一切都没发生过,只不过是一场虚惊。
想法有多美好,现实便有多残忍。
刚刚他打林诗藏那一巴掌用力过猛,手掌至今还在发麻,怎会是梦?
“快去慕虎馆请鹿神医来!”他颤声对小厮之一如此道,不想看林诗藏一眼。他上车时余光稍看到林诗藏流口水的憨样便接受不了,将唯一希望寄托在鹿鸣身上,盼他能将林诗藏医好。
即便林诗藏已经成了傻子,他依旧未想过将林家交给林诗蕴。他倒是也想了林诗蕴,只不过是想她出面为兄长澄清,说明代笔一事子虚乌有。
只要林诗藏能好起来,他虽恨儿子将林家声名败尽,却还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谁让林家没有别的男儿。
作者有话说:
鹿:没见过往家里请阎王的(⊙_⊙)
第86章
月华如练, 月下一片康衢烟月的盛世景象。
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两旁支满彩旗飘扬的摊位,摊上卖什么的都有, 花灯、翠冠、闹蛾、捻金雪柳、各式面具、糖炒栗子等等。
人人三五成群, 充街塞陌。更有锣鸣鼓声, 灯火百戏。五陵年少,高门贵女, 衣袂翩翩。
周寅被川流不息的人潮裹挟前行, 手中握着只捻金雪柳。今日她出门并未戴幂篱, 戴的是张凶悍的钟馗面具。她的柔弱气质与凶神恶煞的面具形成鲜明对比,有些装凶的可爱。
她在人山人海中左顾右盼,一一辨认眼前面具, 似在寻找什么。
“周女郎?”带着淡淡不确定的声音周寅身后响起,如冷冷清清的秋水一样古井无波。
周寅顿时回头看去,厚重面具依旧不掩她清澈眸光。她被吓了一跳, 像只亡命雪貂惊恐地望向猎手。
对方似乎察觉她被惊吓,当即后退两步与她稍微保持距离好让她安心, 而后抬手将面具摘去,露出清寒的一张脸。
“是我。”王雎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直到看清他的脸, 周寅才稍松一口气, 叫了一声:“王大郎君。”多日未见, 她与他更疏离了。
他似乎很快感受到她的困境,通情达理地问:“怎么只你一人?”
周寅微垂下眼, 很不好意思地开口:“我与林女郎是一起的, 不过街上人太多, 我们走散了。”她说话本就轻声细语, 加上有面具遮挡,声音又小了大半。
遥遥火树银花,在天上开尽,劈劈啪啪。
周寅被惊得一颤,下意识寻求庇护。
王雎自然而然地顺势上前,似乎没听清她方才说了什么,低下头问:“什么?刚刚太吵。”
周寅细声细气地重复一遍:“我与她们走散了。”
王雎四下一望,收回目光,颇有君子之风地道:“街上鱼龙混杂,女郎一人行走并不安全。”他不比在宫中时那样惜字如金,但瞧上去依旧让人觉得清爽,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他用的不知是什么香,像是清苦的柚子香。
他略扬起眼,专注地看向周寅:“我陪你一同寻人。”不容拒绝。
周寅偏过眼去,像是不好意思与他对视,无助地答应下来:“多谢王大郎君。”她像是无法独立,总需要有个人用来依靠。
王雎无需多言,用行动就能让她一寸寸顺应自己的存在。他不必提出让周寅走在路内侧,他只要走在她外侧,她便会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顺从听话地自发向内侧走。
“今天是我赢了。”与周寅并肩而行,王雎在脑海中愉悦地对系统说道。
系统附和一声:“是。”
自出宫到现在,系统目睹了王雎为了在街上偶遇周寅有多努力。他几乎日日白日都不在家中,试图在街上巧遇周寅或是谢家马车来增加联系。
但周寅过于安静,似乎从不出门,街头巷尾几乎不见她身影。而谢家起码也是京中四品,府上不乏护卫,住的街上也多是京官,并不好让人一直监视,只好多碰运气。
同住一片屋檐下,一家兄弟,王二亦然。
但今天的确是王雎先发现周寅,且他早就费尽苦心请沿街卖艺的杂耍班子今日刻意到周寅与林诗蕴那里吸引百姓,又用钱刻意收买不少人向周寅那去,用人潮将周寅与林诗蕴等人冲散。
功夫不负有心人。
王雎停下脚步。周寅不明所以,跟着停了下来,不解地微微抬眸看向他,面具下的眼清澈得像是一汪清溪。
“人这样多,一时半会儿不好找。”他为她解惑,“你们在哪里失散?”
周寅细思半晌,满怀歉意地摇头:“抱歉,我不清楚那是哪里。如果您还有其它事,不必管我的,我自己慢慢找也无妨……”
王雎扔下两个字:“没事。”
周寅懵懵:“啊?”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没有其它事。”王雎冷冷。
“哦。”周寅感受到他冷漠语气,声音再弱几分,“多谢您。”
“喜欢什么?”他问。
周寅像很怕他突然问话似的惊慌抬头,没听明白他的话一样小心翼翼地又问:“什么?”
王雎对她兔子般的性格感到有些无奈,抬手指着摊位问:“喜欢什么灯?”
周寅急忙摇头:“不敢。”
王雎眉头微皱,决定与周寅好好说明,免得她心放不下。他正色叫道:“周女郎。”
周寅垂首应道:“在。”
王雎深知对于她这样泥捏的性子若纵着永远别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她安于现状,只有推着她走才能让她按照自己想要的来。
“我会派人去谢府上知会一声你二人走散,并告知他们你在哪里等候。若林女郎有心,应当同样会派人回去问你的消息,届时自会来与你汇合。”王雎为她出谋划策。
周寅偏头认真听着,听到最后终于重新抬起头,郑重得看向王雎向他行了一礼:“多谢您,王大郎君,您真是个好人。”
王雎被她这句好人呛住,定定看她好一会儿才找回舌头:“我不是好人。”
周寅一愣,弯弯眼睛,语气温柔:“您真幽默。”
王雎:“……我有所图。”
周寅反应不及,呆在原处,清凌凌地看向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王雎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会让她害怕的话,语气低沉道:“今日上元节,我无人为伴。”他向来如高岭之花,难得露出些脆弱反而让人心疼。
“若你想报答我,便在林女郎找来前陪我逛一逛街市可好?自然,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于你。”王雎软硬兼施,让人无法拒绝。
周寅果然像是不敌他这番话,犹豫半晌,轻轻柔柔地答应下来:“……好。”
王雎重新问她:“喜欢什么灯?”
周寅咬着唇不肯说,生怕他破费。